事實上,這場南宮事變當中,最難處理的就是太上皇的問題,這個大前提被確定下來之后,剩下的就好解決了。
眼瞧著眾人對于孫太后的懿旨都沒有什么異議,一直冷眼旁觀的朱祁鈺方點了點頭,開口道。
“圣母既有懿旨,朕雖不忍,也只得照辦,至于其他亂黨,寧陽侯陳懋,為主犯,矯旨調兵,攻打皇城,罪在不赦,著褫奪爵位,擇日斬首示眾,家產抄沒,其族一律流放,羽林后衛指揮使孟俊,都督張輗附逆,亦當同罪,著奪去官職,家產抄沒,擇日斬首…”
在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天子就已經敲定了許多剛剛有所爭議的地方,不過,話到最后,天子的聲音略停了停,似乎是在思索什么,隨即,聲音繼續響起,道。
“念在英國公府于國有功,且英國公張懋并未牽涉其中,止奪英國公府上下爵位官職,貶為庶人,其族不予株連。”
這話一出,在場眾人不由有些意外,要知道,謀逆可是大罪,英國公府固然曾于國有功,但是,像是這種大罪,向來不是什么功勞能有用的。
別的不說,當初的胡惟庸案,牽涉到的大臣,哪個不是功勛卓著,也沒見太祖皇帝下手的時候輕一點。
更何況,張輗這么多年以來,明里暗里的一直跟太上皇交往過密,其立場到了后來基本上都已經不加掩飾了,這種狀況下,要說天子對他能有幾分好感,怕是誰都不信。
但恰是在這種情況下,天子竟然赦免了張家,細究下來,原因恐怕就只可能是…
“陛下仁慈寬厚,實乃萬民之福也!”
聽到天子的這番處置,別人尚且沒有什么反應,朱儀卻是臉色激動,立刻跪倒在地,高聲謝恩。
這般樣子,底下群臣要是還看不懂,他們就在官場上白混了,天子對英國公府沒有什么好感,但是,這位成國公,恐怕在天子這,地位并不一般。
他竭力要保英國公府一脈的性命,天子自然要給這個面子的,想清楚了這一點,群臣也不再反對,默默接受了這個結果。
反正經此一事之后,英國公府大勢已去,就算是能保住性命,此后也再難對朝局產生任何影響,倒是也沒有必要窮追猛打,倒不如送個順水人情給朱儀。
當然,他們不知道的是,站在朱儀的角度,他現在才是真正的松了口氣。
給英國公府求情,是念舊情不錯,但是,別忘了朱儀是自小在朝廷這個大染缸里頭長大的,作為整個成國公府的頂梁柱,他做的事情底線是不能對成國公府有害處。
所以,他這么做,也的確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如今南宮的事情塵埃落定,朱儀不必在披著太上皇一黨的偽裝呆在朝堂上,那么,他自然要考慮的,就是接下來自己在朝堂上該如何立身。
而這中間,就涉及到一個問題,那就是他的功勞和得到的待遇不匹配,這么多年下來,朱儀明著是南宮的人,可實際上卻一直在為皇帝效力,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朱儀,天子不可能始終牢牢的掌控著局面,這份功勞不可謂不大。
但是,功勞大歸功勞大,這份功勞卻不能公之于眾,正因于此,天子也不能在明面上給予過厚的賞賜,如此一來,就會產生問題,立了功卻不能受賞,就算朱儀自己心中沒有想法,可天子會相信他心里沒有不滿嗎?
這是人之常情,更何況皇帝這種生物,天生就有猜忌之心,所以,想要長久的立在朝堂之上,就要想辦法消除一切隱患。
所以,這種時候,提一個需要皇帝大力支持的要求,是最合適的。
英國公府和成國公府是姻親關系,如今張輗成了謀逆的主犯,那么英國公府自然要受其牽連,這種時候替英國公府求情,實際上實在給天子一個施恩的機會。
朱儀的功勞沒辦法在明面上賞賜,那么,便在英國公府的身上高抬貴手,也算是給天子一個臺階下。
對朱儀來說,他并不在意英國公府到底如何,但是,他必須要裝出來很在意,除了可以打消皇帝的猜忌之外,也可以給自己賺一個好名聲,不會讓其他的勛貴世家覺得他無情無義,只會明哲保身,畢竟,當時成國公府落魄時,英國公府還是幫了他不少忙的,越是勛貴世家,事實上越是看重這種人情往來。
所以,他這么做,事實上是一個三贏的選擇,皇帝施恩,朱儀卸去了包袱,英國公府一脈也保住了命,所有人都有好處,自然沒有道理不做。
當然,這種舉動在外界看來,要么覺得他急公好義,要么覺得他是不懂朝局,太過莽撞,只靠天子的仁慈才度過一關,不過,這些外界看法對于朱儀來說,卻是沒有在意的必要了。
關于南宮變亂的這幾個主要人物都有了結果,群臣今天的目的也算基本完成了,當然,事情到此為止還沒有結束,南宮這次鬧了這么大的亂子,影響必然是巨大的,接下來需要處理的手尾還多得是。
但是,剩下的事情,無非就是其他附逆的人該如何處置,以及此次在鎮壓叛亂的過程當中有功之人該如何升賞的問題,這些事情就相對來說比較容易處理了,而且,因為涉及眾多,所以,也不是一兩日能夠處理完的。
眼下對于群臣們來說,最關鍵的還是好好回去考慮一下,這次南宮事變之后即將開啟的新的朝局當中,自己等人應該如何立身的問題…
因此,得了旨意之后,群臣也沒有過多停留,很快便告退而去。
看著眾臣離開的身影,朱祁鈺的神色有些復雜,片刻之后,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朱見深身上,輕輕嘆了口氣,他開口道。
“深哥兒,苦了你了…”
和這些大臣猜測的不一樣,朱見深并不是他叫過來的。
對于朱祁鎮的處置,朱祁鈺心中早就有了定計,苦心布局了這么多年,就是為了徹底將這個隱患鏟除,所以,他自然不可能再讓朱祁鎮有任何復起的可能…鳳陽高墻,是最好的選擇。
當然,為了盡量的安撫朝議,這道詔旨讓孫太后來下,是最合適的,事實上,到了這個時候,孫太后其實也沒有其他的選擇了,她如果愿意下這道旨意,那么,一切能勉強體面的過去,而如果她不愿意的話,其實也不可能對最后的結果有什么改變,畢竟,出了這樣的事,無論是朱祁鈺還是朝堂上的群臣,都不可能再讓朱祁鎮繼續留在京城了。
所以,這幾天的時間里,朱祁鈺其實就是在等孫太后的反應,不過,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旨意他是等來了,但是,卻是朱見深帶來的。
據他目前得到的消息來看,不僅帶來旨意的這個舉動是孫太后的意思,就連由朱見深當眾宣讀這個舉動,也是孫太后授意的,至于目的,自然是為了保住朱見深的太子之位。
只不過,在朱祁鈺看來,這種做法,對于一個孩子來說,無疑是太過殘忍了。
畢竟,朱祁鎮就算犯了再大的錯,也還是朱見深的親生父親,讓一個兒子親自把父親送入囚籠當中,哪怕再有充足的理由,也有些過分不近人情了。
看著對面朱祁鈺略顯擔憂的神色,朱見深的心緒有些復雜,片刻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氣,拱手道。
“謝皇叔父關心,侄臣身在皇家,自然明白自己應該承擔什么…”
于是,朱祁鈺有些沉默。
雖然說只是短短的幾天時間,但是,他能夠感受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孩子,一下子和以前不同了,仿佛變得成熟內斂了許多。
心中默默的嘆息了一聲,朱祁鈺的心緒也有些復雜,他不知道,此刻的朱見深,是否會后悔自己當初做過的選擇,又或者,在當時的那種狀況下,他不管怎么選,都會覺得后悔吧…
有心想要說些什么,但是,話到嘴邊,他卻只是道。
“回去歇著吧,這些日子你也累了,朕回頭傳旨給詹事府,暫免這三日的經筵講讀。”
“謝皇叔父。”
朱見深不卑不亢,顯得有些沉默的拱手,便告退而去,留下朱祁鈺在殿中,落下一聲輕嘆。
時間倏忽而過,一件件的事情被料理清楚,京城中的肅殺氣氛,也漸漸被濃濃的年味所替代。
正旦之夜,按照慣例本該是皇帝大宴宗室群臣,但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今年的這場變亂,所以讓皇帝沒了興致,因此,下了旨意免宴,老大人們領了賞賜,便各自回府休憩,也算是近段動蕩的日子里,難得的安穩了。
夜色漸深,因著吳氏不喜熱鬧,所以,在她的提議下,今年的家宴辦在了坤寧宮中,子時過完,吳氏率先回了寢宮,幾個早已經困的不成樣子,睡得東倒西歪的孩子,也被宮人抱著回了各自的宮中。
熱鬧了小半日的坤寧宮安靜下來,朱祁鈺卻只覺得心中有一口氣悶著,不知該如何往外吐出來。
緩步走出宮門,朱祁鈺來到殿外廊下,今夜的月色很好,昨日的一場雪,將整個宮墻覆蓋,柔和的月光下,紅墻白雪相互映襯,院中的臘梅開的正盛,夜色中的宮城靜謐而安詳。
不知不覺間,朱祁鈺的目光,又重新看向了南宮的方向。
不出意外的話,這應該是朱祁鎮在京城度過的最后一個正旦了,不知道此時此刻,他這個哥哥,是否曾經后悔過,自己當年的魯莽出兵,又是否曾經反省過,他這些年來犯下的錯…
身后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起,一件厚厚的大氅披到了朱祁鈺的肩上,汪氏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身邊,輕聲道。
“陛下,天氣寒涼,保重身子…”
朱祁鈺回過神來,轉頭看向汪氏,目光閃動著,罕見的有些沉默,見此狀況,汪氏也不說話,就這么靜靜的陪在他身邊。
銀白的月光照耀下,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只有偶爾鳥兒撲閃著翅膀飛過的聲音,讓人意識到,一切還在繼續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以后,朱祁鈺的臉上閃過一抹惆悵,道。
“蕓娘,朕不想兄弟相斗…”
話中帶著難言的復雜情緒,似乎是在陳述,又似乎是在辯駁,隱隱之間,又透著一絲無奈。
汪氏輕輕點了點頭,道。
“臣妾知道,臣妾明白…”
“不,你不明白…”
朱祁鈺搖了搖頭,重新望著天邊的月色,口氣復雜。
“朕所做的,是為了大明江山,所以有些事情,不得不為,但朕也同樣希望,朕珍視的人能夠平安喜樂,和順一生。”
這話說的有些突兀,讓汪氏沉默下來,沒有說話。
見此狀況,朱祁鈺輕輕嘆了口氣,道。
“前些日子,皇嫂來找過朕,她說,想要和太上皇一起去鳳陽,皇嫂的身體不好,雖然這幾年一直養著,但總歸是之前傷了元氣,鳳陽高墻那樣的地方,怕是只會讓她吃更多的苦,所以,朕原本不想答應。”
“但是,皇嫂說,她這輩子,就只活一個人,太上皇去哪,她自然要跟著去哪,否則留她一人在這宮中,亦是了無生趣,太上皇犯下的孽,她說她贖不了,但至少,她可以陪在太上皇身邊,這是她唯一能做,也唯一想做的事情了。”
說著話,朱祁鈺轉過身看著汪氏,道。
“所以,朕答應了。”
話至此處,朱祁鈺的臉上又閃過一絲自嘲的神色,道。
“但是朕知道,皇嫂其實是擔心,鳳陽高墻當中,某一日會多一個莫名暴斃的庶人朱祁鎮,所以她才一定跟著去。”
看著朱祁鈺略顯感傷的神色,汪氏咬了咬下唇,開口安慰道。
“陛下不會的,您是個重情義的人,臣妾知道的。”
“重情義…”
朱祁鈺低聲喃喃了一句,隨后開口道。
“明年的家宴,放到乾清宮去吧,太上皇和皇嫂都走了,南宮冷清下來,年節時候,把皇家的孩子們都叫在一起,一個都別落下。”
話音落下,汪氏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于是,她后退兩步,端端正正的屈膝行禮,道。
“臣妾遵旨。”
見此狀況,朱祁鈺輕輕點了點頭,伸手將汪氏扶起來,開口道。
“你放心,朕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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