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的書房當中,一縷香煙升起,門外是簌簌的雪花,茶香悠遠,越發顯得相對而坐的兩人從容不迫。
聞聽陳循的問話,蕭晅倒是也沒有忸怩,開口道。
“陳師,如今朝中局勢,刑部尚書之位,恐怕已經沒了希望,但是,卻也并非只能蟄伏以待,不是嗎?”話音落下,陳循眼眸微闔,略微思忖,便明白了蕭晅的意思。
如今朝中對他物議紛紛,想要再謀刑部尚書的確已經希望不大,不過,他得不到刑部尚書,不代表這次風波當中,他就不能分一杯羹。
陳循畢竟是七卿之一,而且是曾經的清流領袖,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如果真的惹急了他,刻意針對某一派的候選人,也至少能纏的對方疲于應付。
這就是他的資本!主動退出刑部尚書的位置,意味著將給不少人減少很多麻煩,所以,這些人讓出一部分利益,也是理所應當的。
當然,這些利益,并不能直接落在陳循的手中,還是那句話,陳英的案子被翻出來,這個時候,陳循需要做的是低調。
既然他不能直接出面,那么,自然要有人替他來出面攬下這些利益,于情于理,這個人選,都只有蕭晅最合適。
蕭晅自地方調入京師入閣,在如今的朝堂當中人脈并不算廣,算得上是身家清白,朝中他能夠依靠的,就只有陳循。
除此之外,朝中皆知他們交往密切,某種意義上來說,蕭晅的勢力擴大,對他也的確是一大助力。
更重要的是,蕭晅本身并沒有什么劣跡,入閣這一段時間以來,雖然不能算是特別出色,但是也基本沒有出過錯,所以,就算是有人想在他的身上做文章,也非常困難。
睜開眼睛,將目光落在老神在在的蕭晅身上,陳循問道。
“仰善想要什么?”這就是態度有所松動了。蕭晅往前傾了傾身子,卻并沒有直接開口,而是斟酌片刻,問道。
“恕我直言,以陳師之見,這次的刑部尚書人選,會花落誰家?”陳循的臉色變了變,但是,很快恢復如常,思索了片刻,他開口道。
“最有希望的,自然是俞士悅,不過,他身上有一個硬傷,就是太子府詹事,作為次輔,他或可兼任此職,但是,一旦要調任刑部,便不可能再繼續兼管東宮。”
“除此之外,便是朱鑒,他如今被調回京中,還沒個說法,以他的資歷和功勞,刑部尚書一職,倒是綽綽有余,不過,他一向和南宮親厚,所以,陛下那邊,一直都心存芥蒂。”
“綜合來看的話,二人算是各有一半的把握吧,至于其他的侍郎,地方布政使,要么資歷,威望不夠,要么暫時抽不開身,所以大概率,最終就是在這二人當中,擇其一了。”這番分析,顯然也是蕭晅所認可的,他點了點頭,道。
“不錯,刑部事重,所以,對于資歷,威望,能力,都有要求,京中官員希望最大者,便是這兩位了。”
“不過,我倒是覺得,若必要在二者當中擇其一,那么,或許俞次輔的把握,要更大些!”陳循皺眉看了他一眼,于是,蕭晅繼續解釋道。
“六部七卿乃是朝中重臣,一旦上任,若非職責有失,輕易動搖不得,所以任者必然是陛下信任之人。”
“朱大人固然各方面條件都不差,但是唯獨圣心這一項,他差的太多,否則的話,當初太上皇歸朝之時,七卿之中,便該有朱大人一席之地。”
“可如今這么久的時間過去了,他依然被卡在這一關,可見,陛下并無提拔之意,之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不是嗎?”這番話說完,倒是讓陳循陷入了沉思當中。
仔細想想,的確是這個道理,這次整肅福建官場,朱鑒的確是立下了不小的功勞,但是,朝中之事,向來不是這么簡單的。
到了他們這種級別,那個不是功勞累累,如果說,有了功勞就一定要擢升的話,那么,朝中該擢升的人多了去了。
三品以上的官員升降調動,圣心至少要占到一半以上的分量,而朱鑒差的,恰恰就是這一點。
不過…
“畢竟此次福建一事,和朝廷海貿有關,朱鑒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加上之前的諸般變故,若是陛下尚無任何表示,恐怕,朝中會有物議。”沉吟片刻,陳循還是緩緩開口道。
當然,他沒有說的是,這種物議,其實也就是一陣風而已,對于皇帝,尤其是現在的這位陛下來說,造不成什么實質性的影響,最多就是有些御史鬧騰,讓皇帝煩心一陣子罷了。
對于這一點,蕭晅顯然也清楚,又往前傾了傾身子,他目光閃爍著,開口道。
“陳師,或許,這才是你我的機會,不是嗎?”聞聽此言,陳循略微皺了皺眉,隨即,蕭晅壓低了聲音,對他說了一番話,頓時讓陳循陷入了沉思當中…年關將至,各個衙門基本上都已經閑了下來,人一閑著,就喜歡議論時事,要說如今京中最大的時事,顯然就是刑部尚書的繼任人選了。
就在前幾日,經過了金老尚書數次堅決的請辭之后,天子終于無奈的準了他的致仕奏疏,加封少師,太子太師,南京禮部尚書,命致仕歸鄉。
與此同時,關于刑部的話題,也再次成為了各個衙門最大的關注點,數日之內,舉薦刑部尚書的奏疏紛紛遞到了內閣,就連吏部也上了奏疏詢問,是否要廷推決定刑部尚書的人選。
但是,天子那邊,卻始終沒有什么動靜,卻不知道,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底下的流言版本多樣,甚囂塵上,但是,真正能夠觸及關鍵的,卻少之又少。
乾清宮中,除了仍然告病在家的左都御史陳鎰,六部七卿,內閣大臣已然齊聚,而他們今天的議題,就只有一個,那就是決定刑部尚書的人選。
這件事情,從最開始眾人嗅到風聲,到現在已經過了小半年了,金濂的奏疏被準,事實上,就標志著,事情該塵埃落定了。
朱祁鈺坐在御座上,看著底下侍立的一眾大臣,開口道。
“金尚書致仕之后,刑部尚書之職空缺,近些時日以來,朕接到了不少舉薦的奏疏,其中舉薦最多的,是右都御史朱鑒,工部尚書陳循,內閣次輔俞士悅,內閣首輔張敏。”
“諸位皆是朝中重臣,今日便議一議,你們覺得,何人可以擔當此職吧!”吩咐了一句之后,朱祁鈺便不再說話,將時間交給了底下的大臣們。
眾人也是心領神會,刑部尚書的候選人有很多,但是,天子既然這么說,那么就說明,最終的人選,就要在這四人當中產生了。
這種狀況之下,按照慣例,備選的四個人,一般是不適合開口的,因為怎么說都不合適,所以,眾人理所當然的,就將目光放到了最前頭的王文身上。
身為吏部尚書,他的意見,顯然是他們所有人當中,分量最重的。但是,讓所有人意外的是,就在王文準備開口的時候,一旁的陳循卻率先站了出來,道。
“陛下,臣蒙陛下厚愛,接掌工部數年,雖然自覺有所進益,但是,部務繁雜尚難理順,刑部掌天下刑案,職權甚重,臣此前并未有過刑案經歷,實在不宜接掌刑部,還請陛下明鑒,恕臣之罪。”話音落下,在場眾人都紛紛將驚訝的目光投向了陳循,就在被打斷的王文,一時都顧不上生氣,看著陳循的眼神,變得有些古怪起來。
所以這位陳尚書這是,主動退出?眾人品了品他的意思,心中念頭一陣翻動,雖然說,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他們當中不少人都在針對陳循。
但是,陳循真的就這么干脆利落的放棄了,還是讓他們覺得,頗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不過,陛下面前,一言既出覆水難收,不少人都停下了想要出言的沖動,看向了上首的天子。
果不其然的是,天子沉吟片刻,輕輕點了點頭,道。
“陳尚書忠心體國,朕知曉了,近來工部也的確事務繁重,離不得人,若是陳尚書調任刑部,朕還要重新再找一個工部尚書,確實不妥,既然如此,那陳尚書便繼續在工部任職便是。”
“謝陛下!”陳循拱了拱手,倒是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不過,就在他將要退下的時候,天子卻忽然又開口問道。
“既然陳尚書覺得自己不合適,那么,不妨說說,你覺得誰人可以擔當此職?”這話問的突然,但是,卻還是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陳循的身上,而后者也沒有怎么猶豫,稍一沉吟之后,便開口道。
“陛下,臣以為刑部事重,理當擇以能力,威望都足夠之人來擔任,內閣張首輔性格穩重,素有人望,俞次輔能力出眾,曾任大理寺卿,諳熟刑案,二位大人皆可勝任此職。”顯然,對于這個問題,陳循心中早有答案。
但是,他這個答案說出來,卻讓在場的眾人心中有些嘀咕。如今陳循主動退出刑部尚書的爭奪,固然是好事,但是他的這般答案,同時把張敏和俞士悅兩個人推出來…難道真的是想要徹底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嗎?
不過,眼下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陳循表明了態度,便算是給這場爭奪拉開了序幕。
緊隨其后,王翺便站了出來,道。
“陛下,臣覺得陳工部所言有理,張首輔在朝中素有人望,名聲政績,皆受朝野上下贊譽,如今刑部群龍無首,正是需要一位老成持重之臣出面穩定大局之時,故而,臣以為,命張首輔調任刑部尚書,最為妥當!”作為前任首輔,王翺之所以能夠成功轉任兵部,和張敏脫不開關系,在那以后,二人也算是結成了松散的政治聯盟,所以這種時候,王翺肯定是要推一把的。
不過,有支持的,就有反對的。王翺說完之后,吏部王文立刻就搖頭道。
“陛下,臣以為不妥,張閣老的確老成持重,但是,他剛剛升任首輔不到兩年,除了俞次輔外,內閣如今幾位輔臣,皆是入閣不久,也正是需要張閣老繼續坐鎮之時,故而,臣覺得還是俞次輔更為合適。”平心而論,王文和俞士悅并沒有深交,但是,這么多年同僚下來,足夠讓王文清楚俞士悅的德行立場。
這位次輔大人,持身中正,但又不缺乏圓滑變通,單純從吏部尚書的角度來看,的確是他最合適。
王文說完,隨后,便是新晉的閣臣俞山,也表示了相同的看法。俞山身為于謙此前的左膀右臂,自然跟俞士悅交情也不錯,更何況,他的上一任東家王文也是如此態度,俞山附和起來,自然是更沒有什么壓力。
而隨著他的出面,俞士悅已經明顯占得了優勢,而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是,跟俞士悅競爭的人,變成了首輔張敏,反而是外界傳的沸沸揚揚,好似給人一種若不晉升實在說不過去的朱鑒,被在場的所有人給齊齊忽略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向很少干預官員調動的禮部胡大宗伯忽然出列,對著天子拱手道。
“陛下,方才諸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張首輔,俞次輔皆是能力出眾之人,想必也能夠擔當刑部尚書之職。”
“只不過臣尚有一事憂慮,俞次輔如今兼任太子府詹事,掌東宮諸事,若俞次輔調任刑部,則勢必難以兼顧,東宮乃國本,若太子府詹事有所更動,則恐影響太子殿下學業。”
“故而,臣以為,朱鑒大人更適合接掌刑部尚書一職。”???話音落下,在場的眾大臣頓時驚訝不已,這還真是說啥來啥,他們前腳還在感嘆,朱鑒時運不濟,即便是外朝的呼聲再高,可真到了最終決定的時候,卻沒他的份,結果緊接著立刻就有人出面支持他。
而且,這個人還是一向八面玲瓏,不喜歡沾染瑣事的胡大宗伯…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