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隨同使團前來的人,只有不到二十個,和此前動輒數百上千的貢使相比,可謂是大大減少。
自然,也就不用太大的地方,孛都和他帶來的人,都被安置在鴻臚寺的一處院子當中。
院子不大,十幾個人住著,甚至略顯有些擁擠,不過,孛都卻并不在意,低聲下氣的送走了鴻臚寺的官員,回到堂屋之后,他的臉色頓時恢復了原本的威嚴。
坐在椅子上,孛都手里無意識的撫摸著腰間的銀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許在外界看來,孛都聯合阿剌知院襲殺也先,是純純的昏了頭,也先一死,瓦剌頓時變得四分五裂,孛都自己,也沒能如愿成為瓦剌新的首領,反而腹背受敵,一邊要應賽刊王的怒火,一邊還要應付阿剌知院的敵意,和韃靼各部時不時的試探,可謂是舉步維艱,哪比得上也先在的時候,即便是遭受打壓,可畢竟孛都還是也先之下,最有權勢的貴族之一。
但是,也就只有孛都才明白,他當初做出的那個決定,是無比正確的。
事實上,就算是沒有楊杰的出現,孛都也能夠感受到,也先對他的忌憚和猜忌,已經越來越深重了。
自從沙窩一戰之后,他的這位哥哥性情越發的暴戾,手段也變得更加狠辣無情,底下的人,不論是誰,只要稍有一點點違逆他的意思,立刻就會被五馬分尸。
孛都在瓦剌的地位非常特殊,他和賽刊王,原本是也先用來控制各部最有效的利器,賽刊王武力卓絕,騎射一流,掌握著瓦剌最強大的軍隊,而孛都則長袖善舞,擅長安撫人心,他們兩個一個用來震懾,一個用來安撫,合力幫助也先控制瓦剌各個部落的貴族。
但是,也正是這種作用,在也先失敗之后,就變成了威脅他的因素,賽刊王雖然勇武,可他畢竟沒有心計,而且,對也先忠心耿耿,他身邊的所有親衛,都是從也先的親衛當中調撥的,即便控制著軍隊,可只要他有反意,光憑手中的親衛,也先就可以將他鎮壓。
而孛都不同,他和各部貴族的關系錯綜復雜,這也就代表著,他能夠依仗借助的力量來源實在太多,所以,就連也先也無法預測,一旦孛都心有不臣,該如何遏制。
事實也的確是如此,在楊杰到來之前,孛都事實上已經察覺到了,各部當中對也先越來越嚴重的不滿情緒,他曾經試圖和也先溝通,但是,卻被多疑的也先,當成了試探他底線的舉動,反而促使了他們的關系越發惡化。
信任一旦崩塌,裂痕就會產生,除非也先斷去的那一條臂膀能夠重新長回來,讓他重新成為那個戰無不勝的瓦剌太師,否則,這條裂痕永遠也無法彌合。
楊杰的到來,說穿了,只是給了也先一個機會戳穿這層虛假和睦的理由而已。
被也先的親衛囚禁起來的那些日子,孛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很清楚,他距離死亡,已經只剩下一柄銀刀的距離了。
所幸的是,他還是贏了,如今曾經在也先手里的那柄銀刀,已經到了他的手里。
哪怕是腹背受敵,哪怕是低眉順眼,可至少現在,他能夠掌控自己的生死,不用再日日擔驚受怕,不知道那一天閉上眼睛,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至于瓦剌如今的分裂…孛都只能說,他也不愿意見到如今的狀況,可這世上,還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呢?
更何況…
孛都的手,輕輕按在手中銀刀的寶石上,目光也同時落在身旁的納出哈身上。
也先死了,他才有機會,別看現在瓦剌四分五裂,他面臨的局面好似是四面楚歌。
但是,孛都自己最清楚,作為也先之死的始作俑者,他到底從中攫取了多大的好處。
賽刊王帶走了原本也先治下的準噶爾部的大部分軍隊,但是,也僅僅是大部分的軍隊而已,那些牧民,牧場,牛羊,都是他帶不走的。
孛都只不過是打不過他而已,但是,在這場可以成為政變的動亂當中,他卻占據了大量的牧民和資源,更重要的是,他收服了原先也先的大部分班底。
盡管這些人只能處理一些日常事務,可有這些人在,他便只需要考慮,如何增強自己的軍隊力量就可以了。
對于他來說,如今不僅沒有了也先的威脅,而且自身的實力,也大大增強了許多,雖然也有了更強大的敵人,但是,只要給他時間,假以時日,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呢…
“消息打探的怎么樣了?”
長長的吐了口氣,孛都收回心神,開口問道。
理想當然是美好的,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夠獲得休養生息的時間。
草原之上,畢竟還是武力最大,拿到手的東西,若是守不住,就只能成為別人的墊腳石而已。
“太師…”
納出哈算是大明的老熟人了,雖然是蒙古人,但是和鴻臚寺的人打交道多了,自然也有幾分人脈。
因此,倒是也打探到了不少的消息,聽到孛都詢問,立刻便竹筒倒豆子一樣,將自己從各個渠道聽說的各種流言,都說了一遍。
“…據說,如今大明朝廷上,兩派爭執的厲害,不過,那位大明皇帝最信任的于謙于少保,似乎對此事是堅決反對的態度,雖然說,也有一些官員支持,但是,大明皇帝那邊,始終沒有表態,看樣子,是有些舉棋不定。”
說著話,納出哈的臉上,也有些擔憂。
如今他投效了孛都,不管是自愿還是被迫,反正是被拉上了賊船,在賽刊王那里,至少是掛上號了。
所以,如果孛都此行失敗了,那么他們回到草原之后,恐怕面臨的局面,可就真的不容樂觀了。
因此,他也是真的有些著急,不出意外的是,孛都聽了這番話之后,神色也變得有些焦躁,不過,到還是能勉強穩得住,略停了停,他繼續問道。
“我讓你去打探的南宮的消息,可打探到了?”
對于這位大明曾經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孛都和他的交情不可謂不深,當初在瓦剌的時候,對方就多蒙他的照料,上次他前來京師的時候,也是得了對方的幫助,才順利逃回了瓦剌。
所以,此次到來之前,孛都就在考慮,這次要不要也借助一下對方的力量…
不過,納出哈的答案,顯然并不如他預想當中的那么樂觀,只見后者面露難色,隨后便開口道。
“太師,根據目前的消息來看,上次春獵上的事情,對太上皇的影響很大,那次之后,太上皇的旨意,就沒有再繼續往南宮外傳過,雖然他時常還會召見大臣,但是,基本已經不再干預大明的朝政了…”
這話說的委婉,但是實際上的意思很簡單。
那就是,打從上次幫助孛都潛逃之后,這位太上皇陛下的圣旨,就已經徹底失去了信用,所謂的不再繼續往南宮外傳,潛臺詞就是,太上皇現在,也就只能在南宮內還說了算了,大明的朝廷,他是半點都插不上手了。
這在如今的京城當中,已經算是公開的秘密了,所以,很容易就能夠打聽到,果不其然的是,聽了這番話,孛都的臉色明顯有些難看,半晌,他才勉強緩和了臉色,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
納出哈就在旁邊站著,大氣也不敢出一下,這位如今的瓦剌‘首領’,看似是平和的很,和此前也先的心狠手辣毫不相同,但是,只有納出哈才知道,這位相比較也先,是個毫不遜色的主。
只不過,孛都的狠辣更加內斂,用明人的話說,他是屬于那種口蜜腹劍的類型,可能這一刻還在笑瞇瞇的說話,下一刻就會抽刀取了你的性命。
所以,站在他的身邊,納出哈反而覺得,他要花費更多的精力來揣摩對方的一舉一動…
“其木格那邊,聯系上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孛都的聲音再次響起,聞聽此言,納出哈不敢怠慢,立刻道。
“回太師,有些…困難,如今其木格已經是南宮當中的女官,想要在不驚動別人的情況下見到她,非常難…”
這話一出,納出哈頓時感受到孛都的目光一寒,嚇得他連忙開口,道。
“不過屬下打探到,此前太上皇曾經送了兩個護衛到英國公府,這兩個護衛,是之前您送給其木格的,通過他們,或許能夠和其木格聯絡上。”
聞言,孛都的臉色才稍稍緩和下來,不過,眉頭仍然緊鎖著,吩咐道。
“既然如此,那就趕快去辦吧,我們的時間不多,要快!”
單從口氣當中,便可聽出孛都此刻的焦躁不安,于是,納出哈也不敢多說什么,連忙撫胸為禮,退了下去。
待他離開之后,孛都一個人坐在屋子里,手中捏著那柄銀刀,臉色卻是一陣變換,似乎在考慮著什么…
夜,南宮。
“什么,哥哥要見我?”
作為最受朱祁鎮寵信的‘女官’,其木格在南宮當中的地位非凡,雖然沒有妃嬪的名號,卻擁有單獨的宮殿,雖然她平時都侍奉在朱祁鎮的身邊,可離開了朱祁鎮,她自己也有貼身的心腹。
按照慣例,今日太上皇剛好宿在皇后處,其木格自然也就沒有繼續跟著,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宮殿。
卻不料,剛剛坐下,就得到了底下人的稟報。
“是的,伯都王閣下說,要單獨見您!”
前來報信的,是其木格自己的貼身侍女,也是她最信任的人,聞言,其木格的神色有些復雜,她已經聽聞了草原上發生的事情了,雖然說,她自小就更親近孛都這個哥哥,跟作為大哥的也先關系并不算親近,但是,聽到這樣的消息,還是忍不住有些感傷。
不過,很快,她就從這種情緒當中解脫出來,皺了皺眉,道。
“哥哥他應該知道,我現在是宮中女官,想要出去很難,他為何不進宮來?”
“這…傳信的人沒說。”
侍女有些為難,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道。
“不過,傳信的人說,伯都王閣下傳下的話,十分堅決,說是讓您兩日之內,務必找機會和他親自見一面。”
哪怕是轉述,也可聽出這話的口氣有多么生硬,頓時讓其木格臉色有些難看。
但是,她很快就冷靜下來,明白現在的局面,其實并不由她的掌握。
如今她在南宮當中,立身之本是之前從瓦剌帶來的隨從和護衛,但是,這些人里頭,除了有兩名侍女,是自幼跟著她的之外,其他的人,都是孛都為她挑選的。
換句話說,孛都的命令,在他們那里,遠比其木格的要好用,在孛都沒來之前,其木格當然可以將這些人如臂指使,但是,如今孛都來了,就不一定了。
這恐怕也是,孛都這次能夠這么順利的將消息傳進來的原因,那兩個被送到英國公府的護衛,一定是啟用了南宮內外聯絡最隱秘的通道,這本是她和太上皇用來應對最危急的狀況的,可現在,沒有經過允許,這兩個護衛就擅自動用了這個通道,便可看出,到底誰才是他們心中的主子了。
如此看來,這一趟她是不得不去了…
略微思忖了片刻,其木格很快就下了決定,道。
“明天晚上丑時,西側宮墻那個小狗洞處,是我們之前使過銀子的禁軍值守,到時候我會扮做宮女,借出宮和表哥私會的由頭從那出去,你讓哥哥派人在那等著。”
其木格到京,畢竟已經時間不短了,再加上,如今她是太上皇最可靠的臂助,因此,自然也有自己的辦法,畢竟,南宮這么大,值守的人這么多,就算是不收買,可使點銀子,讓人幫忙辦點事情總是不難的。
對于其木格來說,只要控制好出去的時間,離宮去和孛都見一面,雖然冒險,但也并非做不到。
只是,讓她擔心的是,這次孛都這么著急的傳信進來,想要單獨和她見面,總是讓她心中莫名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