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諸位大人所慮者,無非是海貿一事,投入巨大,但是,對于大明來說,卻未必能有什么好處而已。”
“再加上,近來各地天災頗多,朝廷各處都需要用錢,所以,想要徐圖緩議,這些理由,臣都能理解。”
“而臣之所以說,諸位大人所慮并無必要,是因為這件事情想要解決,也很簡單…”
沒有了錢澍的打擾,朱儀總算是轉回了正題。
而且,經過了剛剛的交鋒之后,勛貴的實力也算是展示過了,所以朱儀也順理成章的,收斂了自己剛剛的鋒芒,話語之前,頗為謙虛。
不過,他的這番話,也還是引起了在場不少大臣的好奇,要知道,朝廷的財政吃緊,一直是一個很難解決的問題,就連戶部自己,都沒有太好的辦法,只能去賭一賭海貿。
可是如今,朱儀卻說這事一點也不難,自然是讓眾人都豎起了耳朵,想聽聽這位國公爺,到底有什么高見。
而朱儀給出的解決辦法,也的確很簡單…
“陛下,臣這些日子,和京中不少勛貴已經商議過了,海貿既然是朝廷政事,我等身為勛臣,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臣已經和十四家勛貴聯名,愿意拿出白銀八十萬兩,協助朝廷營建海貿的各項工程,若地方官軍需要調動,我等勛臣也愿前往鎮守,為國效力!”
面對著眾臣質疑的目光,這位成國公一片赤膽忠心,義正言辭的開口。
說出的話,卻讓底下文臣一陣愕然。
啊這…
不得不說,這招夠狠!
文臣們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這就是財大氣粗的底氣嗎?
朝廷不是缺錢嗎?那勛貴們出,問題不就解決了!
簡單粗暴,但是有用!
而且,這對于文臣們來說,幾乎是無解的,八十萬兩的數字,在如今的朝堂上,已經算是一筆巨資了。
當然,文臣們要是群策群力,湊一湊也未必不能湊的出來,畢竟,相較于勛貴,文臣勝在數量多。
但是,這種事情,文臣們干不了,也不愿意干。
說白了,大伙辛辛苦苦的寒窗苦讀,為的就是光耀門楣,衣食無憂,讓他們這些大多數寒門出身的人出銀子,那可不是一般的難,而且,就算拿得出來,也不能拿。
官場之上,誰不標榜一下自己的清廉,結果前腳說清廉,后腳拿出來這么多銀子,怎么解釋?
因此,這種事情,也就只有數代傳承,底蘊深厚的世家勛貴能拿得出來,也只有這幫自幼錦衣玉食,揮金如土的勛貴子弟出身之人,愿意拿出來,砸一個自己想要的好處。
朱儀的這番話,聽著其實是在為朝廷解憂,但是,其實也有自己的目的。
朝廷用了他們這些勛貴的錢,那么,自然要分潤給他們好處,別的不說,帶兵鎮守的將領,便首先要從這些勛貴家族當中來選。
除此之外,各項工程的營建,以及日后的管理,不出意外的,這些勛貴們肯定也要摻和一腳。
這些目的,朱儀就這么明明白白的擺了出來,絲毫都不加掩飾,某種意義上,是因為他覺得,朝廷沒有辦法拒絕這個提議。
又或者說,皇帝陛下…拒絕不了!
畢竟,這么一大筆白送上來的錢,而且,還能推動開海的進程,對于皇帝來說,可謂是正中下懷。
為了避免皇帝高興之下,直接答應了下來,殿中大臣頓時一陣騷動,稍停了片刻,刑部侍郎周瑄站了出來,道。
“陛下,成國公和諸勛貴一片為國之心,誠可敬佩,但是,海貿一事,并非僅僅難在銀錢和駐軍,大災之年,百姓需要的是休養生息,若因海貿工程,而繼續征調徭役,必會影響來年春耕,故而,還請陛下明察,暫緩此事。”
這個理由,也算站得住腳。
畢竟,有錢只能解決國庫艱難的問題,可是,營建工程,除了需要花錢,還需要征調徭役,這對于老百姓來說,才是最大的難事。
然而,他這個理由剛剛提出來,勛貴當中便又有人站了出來,道。
“此事,倒是也不必擔心!”
眾人循著聲音定睛一看,卻發現,說話之人,是朝堂上同樣整天低調沉默,但也是國公之位的,豐國公李賢!
和朱儀不一樣的是,這位老公爺,可是當初的從龍之臣,雖然因為自己不中用,所以現在變成了替天子搞祭祀的吉祥物,但是,他的地位和功勞擺在那里,在朝堂上的份量,比朱儀還是要高出不少的,當然,如果要算勛貴當中的號召力的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眼瞧著他也站了出來,不少人的臉色頓時一變,因為這位老公爺,是個妥妥的天子黨,他一出面,其實某種意義上,就代表著,天子明牌告訴所有人,這件事情,是天子在背后推動了。
果不其然,李老公爺一步步的走到殿中,然后道。
“陛下,臣覺得成國公所言有理,海貿乃朝廷大政,可以揚我國威,此等大事,身為勛臣,豈可坐視朝廷因錢糧短缺而不了了之,臣和定國公府,靖安伯府及十一家勛臣聯合,愿拿出白銀六十萬兩,以助朝廷。”
眼瞧著其他文臣想要開口反駁他,李賢又繼續道。
“前些日子,臣聽說戶部推行了匠戶改制,許匠戶繳納錢糧,另由朝廷招募工匠助修工程,此策臣覺得亦可以實行在海貿一事上,成國公所籌集八十萬兩,用于營建工程,臣和定國公府等籌集的六十萬兩,用于雇傭工匠,民夫,或可協助朝廷,順利推行此事。”
這一番話,一下子封死了想要反駁他話的人。
一陣低低的議論聲之后,禮部侍郎王一寧有些沒底氣的出言,道。
“即便是錢銀足夠,可如此工程,需要的民夫工匠數量必定不少,還是會驚擾百姓…”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一旁的朱儀就開口,道。
“陛下,臣聞自年節以后,江南各府大雪連綿,百姓四散為流民,生計無著,朝廷雖已竭力賑災,但是,若是能夠招募這些流民,給予錢銀,讓他們前往沿海,為朝廷營建工程,既可以安撫流民,又能幫助朝廷盡快推行海貿,實乃兩全其美!”
這番話一出,王一寧的臉色也有些尷尬,不由看向了一旁的工部,但是,讓他失望的是,那邊毫無動靜。
于是,王一寧稍一猶豫,只得退了下去。
朝堂之上,仍然還有不少人對此事頗有疑慮,但是,眼瞧著勛貴們這次如此下本,而且,還是靖難勛貴和皇帝勛貴兩邊罕見的聯合,背后又明顯有皇帝推動,這些人就算是想反對,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于是,一時之間,殿中倒是安靜下來。
見此狀況,上首的天子終于開口,道。
“既然諸卿都沒有什么意見,那么,戶部此奏,朕便照準了。”
雖然已經料到會是這般結果,但是,如今真的一錘定音,也還是讓一幫文臣感到有些挫敗。
不過,天子的話還沒完,看著底下的一幫勛貴,天子似是有些猶豫,眉頭皺了皺,旋即道。
“海貿乃是朝廷大政,倒是也沒有,讓各家勛貴出錢興建港口的道理,不過,諸卿的一片忠心,朕也不愿拂逆,各家勛貴聯名籌集的一百四十萬兩,拿出一半用于海貿工程的營建。”
“剩下的另一半,交由皇店調配,用于同海外諸國朝貢貿易之用,一應得利,皇莊與各家勛貴并得!”
“至于工程營建的具體事宜,隨后戶部會同工部另議,退朝!”
于是,這么一場爭吵激烈的朝會,總算是暫時落下了帷幕,當然,結果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戶部海貿的提議通過了,但是,這僅僅只是個開始,接下來具體的實施步驟,才是最大的關鍵,所以,還不能放松。
不過,對于這一點,朱祁鈺早已經有所準備了,事實上,對于他來說,最難過的就是朝議這一關,只要這一關過了,那么至少明面上,就不會再有人來掣肘海貿一事。
至于那些暗地里的手段,那就要看人了,王越和余子俊就是他派過去探路的,這兩個人,一個是于謙帶出來的,一個是沈翼帶出來的,在海貿這件事情上的堅定立場不必質疑。
唯一讓人擔心的是,他們的資歷有些淺,可能會鎮不住地方,不過,這個問題也不大,至少這兩個人,能力還是有的,不然的話,也得不到沈翼和于謙那么高的評價,距離海貿真正開始,至少還有半年多的時間,應該足夠讓他們熟悉地方的政務了。
當然,更重要的一點是,如今福建官場上的老油條,已經基本都被拿下了,剩下要補充進去的,都是新鮮血液,這一點,朱祁鈺此前已經和王文說過了。
趁著京察的機會,將一些年輕的,有能力的人才,都安排到福建去,算是給他們一個做出成績的機會,同時,年輕人有拼勁兒,自然也更能適應這些變化。
事實上,這也正是朱祁鈺要在開海之前,徹查福建官場的真正原因。
在朱祁鎮的眼中,能夠看到的只有除掉了這些人,會導致開海變得無比困難,失去了一大批可以團結的力量。
但是,對于朱祁鈺來說,他考慮的要更加深遠。
誠然,留著他們,對于開海來說,會是一個助力,可是,與此同時,他們也會是最大的阻力。
沿海一帶如今,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規則,倭寇和走私商人做最底層,和地方的士紳勾結,依靠走私和劫掠牟利,搜刮民脂民膏,同時,借助士紳的力量,和當地官員搭上線,買通這些人,讓他們對倭寇的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種規則運行多年,早已經成了各方勢力默許乃至暗中助力的行為,如果說,這種情況之下直接開海,那么,依靠朝廷的政策,這些倭寇和走私商人搖身一變,就會變成正大光明的商人,最多就是減少劫掠,但是,各方分潤的局面,不會有絲毫的改變,而且,外來的商賈想要進入到這套規則當中,也會變得無比艱難。
到了最后,結果就是,朝廷花費了無數的人力物力,連朱祁鈺這個皇帝,都頂著祖制的壓力,打開了海貿,結果得到的好處,卻被這些人一層層的盤剝,最后所剩無幾。
這種狀況,顯然不是朱祁鈺想要的,也不是他能夠接受的。
所以,如果要開海,那么首先就要打破這套已經幾近固化的規則,無論是倭寇,走私商人,還是士紳,地方官員,要一次性連根拔起,收拾的干干凈凈。
所謂破而后立,有隆慶開關的經驗,朱祁鈺很清楚,開海能夠為大明帶來多少好處,因此,對于很多大臣,乃至是朱祁鎮所擔憂的開海難度的問題,在朱祁鈺這里,從來都不是問題。
阻力大,無非意味著,要付出的代價更大而已,大多數人會在各種大政上搖擺不定的最大原因,其實是他們無法確定,自己的選擇到底正確與否。
可這一點對朱祁鈺來說不成立,正因于此,無論代價再大,朱祁鈺都會推動開海,還是那句話,在大明朝,還真沒有皇帝下了決心,卻無論如何也辦不成的事情的,區別只在于,所付出的代價值不值得而已。
因此,派大軍剿滅倭寇,將地方仕紳和涉及倭寇的官員連根拔起,雖然會引起福建官場乃至整個福建很長一段時間的不穩定,可對于朱祁鈺來說,仍然是值得的。
開海的提議,在朝堂上有再大的阻力,對于朱祁鈺來說,也不過是費些心思克服而已,結果不會有什么改變,所以,他真正關注的,其實一開始,就是開海之后該怎么辦。
前世的隆慶開關,雖然取得了不菲的成效,但是在朱祁鈺看來,還是有些保守了,原因就在于,有很多原本應該歸于國家的利益,都被當地的仕紳,商賈乃至是官員通過各種方式攫取了,所以這一次,他要開海,自然要想辦法,將這些隱患提前給規避掉,畢竟,他要做的,不僅僅是復制隆慶開海這么簡單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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