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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五十章無非代價而已

  陳鎰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上朝了,太醫回報說,他病的很重,幾乎已經要下不了床了。

  對于朱祁鈺來說,這位左都御史的份量,和朝中的其他大臣,都是不一樣的。

  又或者不如更準確的說,如今朝中的這些重臣,其實每一個都有其特殊性。

  陳鎰在他們當中,其實更像是一個長者的形象。

  當然,不是胡濙那種長者,論年紀來說,陳鎰在朝中重臣當中,并不算是最大的。

  但是,他和其他的大臣所區別的地方就在于,他和朱祁鈺在相處的過程當中,更多的是以引導和包容為主。

  這和他科道大頭目的身份,其實有些違和,但是事實確實是如此。

  單純從風憲官的角度上來說,陳鎰應該做的,其實是規諫君上,監察百官。

  但是事實上,自從朱祁鈺登基以來,陳鎰真正所做的,更多是在輔助他這個皇帝能夠更順利的控制朝局。

  不客氣的說,朱祁鈺自己再是運籌帷幄,智謀善斷,可他始終有一個硬傷,那就是在他登基之前,畢竟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藩王,在朝中沒有勢力,也沒有威望。

  盡管,這對于皇帝來說,并不算是什么大事,隨著時間的推移,自己的親信肯定會慢慢被提拔起來,自身的威望,也會逐漸被建立起來。

  但是,對于朱祁鈺來說,他面臨的局面并非是一片祥和,他自己也并不是一個僅僅甘心于垂拱而治的皇帝,如此一來,在登基之初,他遇到的困難和壓力,就會大上很多。

  而事實上,人手的問題,憑借著自己對于朝中眾臣早就已經諳熟于心的了解,朱祁鈺還是可以迅速解決的。

  可建立威望這件事,卻并不容易,站在朱祁鈺的立場上,他有著前世今生的記憶,能夠清楚的知道,什么樣的大方向是對的。

  但是,對于其他的人來說,卻并非如此…

  未來無人可以預測,所以,當面臨大事,需要做出選擇的時候,朝中必然會有兩股乃至更多不同主張的聲音出現。

  在這種情況之下,誰也沒有把握,敢說自己的主張一定是正確的,又或者說,是都覺得,自己才是最正確的。

  最要命的是,朱祁鈺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也并不能拿出足夠有說服力的證據,來證明自己就是對的。

  一個并非正常繼位的藩王入繼的皇帝,剛剛登基,沒有威望,雖然提拔了一些人,可在很多的大事方向上,沒有足夠有支撐力的,能夠說服所有大臣的證據。

  這種情況之下,想要推行自己的大政方針,實際上是很難的,最容易受到的掣肘,就是科道團體。

  看王竑這幫人就知道,科道當中,有的是不要命,且認死理的人,他們或許不能成事,但是,一旦廝鬧起來,攪事是肯定能夠做到的。

  而作為都察院的主官,在朱祁鈺登基之后,陳鎰基本上都在幫助他壓制和控制科道。

  當然,這并不是說要阻塞言路,而是一方面通過更和緩的方式來和皇帝溝通,另一方面,則是借助他左都御史的身份,幫助朱祁鈺這個新天子更快的樹立威望。

  可以說,如果沒有陳鎰,那么,在很多的事情當中,朱祁鈺受到的阻力會更大。

  陳鎰在許多時候,雖然并不能直接的讓科道們罷手,但是,以他的威望和影響力,卻可以配合朱祁鈺的節奏,爭取更多的時間。

  有了時間,朱祁鈺就能做更多的安排,也正因于此,很多的政務才能夠實現平穩的過度。

  從這一點上來說,陳鎰在諸多朝臣當中,算是那種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類型。

  他不像于謙,王文在朝堂上鋒芒畢露,也不像沈翼,金濂這樣只顧低頭做事,更不像胡濙,陳循那樣老謀深算。

  陳鎰的作用在于,他能夠提前預見到可能出現的問題,并且提前規避掉。

  因此,對于陳鎰這位老臣,朱祁鈺的感覺是十分復雜的,某種意義上來說,陳鎰在朱祁鈺這里的定位,就是一個可靠的長者。

  “陛下恕罪,家父臥病在床,實在無法起身拜見。”

  陳伸引著朱祁鈺,來到了后院的臥房外頭,聲音頗為緊張。

  陳鎰的家教一向很嚴,所以,雖然是堂堂總憲家的獨子,但是,陳伸迄今為止,也只是一個九品小官,平日里,連上殿朝拜的資格都沒有,即便是大朝會,也只能站在最外圍。

  如今,天子就站在他的面前,自然是有些手足無措。

  朱祁鈺倒是也不在意,道。

  “你不必緊張,朕今日就是過來探病的,介庵公為國辛勞,如今身染重病,朕心中實在擔心,故而過來瞧瞧。”

  說罷,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懷恩,于是,后者立刻會意,上前道。

  “陛下賜靈芝五棵,人參十根,內廷珍藏藥材八箱!”

  聞聽此言,陳伸連忙跪倒在地,道。

  “臣代家父,謝陛下恩賞。”

  于是,朱祁鈺點了點頭,并未多言,示意下人推開房門,走了進去,剛一進門,便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

  不遠處的床榻上,幾個下人侍奉在旁。

  陳鎰似乎是在閉著眼假寐,聽到有聲響,睜開了眼睛。

  待得看清了來人之后,他的神色立刻便是一驚,掙扎著便要起身。

  “陛下…”

  見此狀況,朱祁鈺連忙急走兩步,來到榻前,道。

  “先生且莫起身,朕今日微服而來,只為探病,不必講那么多禮節,先生躺著就是。”

  眼前的陳鎰,比之前最后一次朱祁鈺在朝上見到的他,已然消瘦不少,頭發也變得蒼白不已,至于臉色,也更顯憔悴。

  在侍女的攙扶下,陳鎰坐起來,靠在榻上,神色有些不安,道。

  “臣老邁沉疴,勞動陛下親自到此探望,實在是讓臣心中難安啊…”

  朱祁鈺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露出一絲安慰的笑容,道。

  “介庵公為國操勞,是朕來遲了。”

  應該說,陳鎰畢竟是陳鎰,哪怕重病纏身,但是,多年的官場經驗,仍然讓他第一時間,就察覺到了天子情緒的低落。

  略一思忖,陳鎰開口問道。

  “臣觀陛下神思煩憂,不知,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繁難之事?若是如此,陛下或可對臣一言,臣雖年邁,但也總還是能幫得上忙。”

  見此狀況,朱祁鈺臉上有些歉意,卻也沒有過分推讓,沉吟片刻,便將刑部的事情說了出來。

  “…朕今日和吏部,刑部,戶部幾位尚書商議,但是,他們都并不贊成在此次京察當中整飭吏治,此事讓朕甚為苦惱,先生乃科道風憲之首,故而,朕想聽聽先生的看法。”

  應該說,這般大事,換了任何人來,都一定會慎之又慎。

  但是,陳鎰在聽完之后,卻并沒有過多猶豫,只是搖了搖頭,笑道。

  “陛下此言可是實話?”

  若是殿前奏對,這話便是大大的不敬,但是,既是微服,自然也就沒有那么多的規矩。

  不過,盡管如此,朱祁鈺聽了之后,還是不由微微一愣。

  見此狀況,陳鎰一針見血,道。

  “京察之事,陛下心意已決,不論是吏部,刑部,戶部,還是臣說什么,想來陛下都不會罷手,又何必來問臣呢?”

  啊這…

  實話實說,朱祁鈺還是鮮少,在臣下面前有如此尷尬的時刻,但是,也不得不說,陳鎰說的是對的。

  對于他來說,這次整飭吏治,不僅僅是整飭吏治那么簡單,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筆銀錢,來應對接下來即將到來的天災。

  皇店的商船,雖然出海,但是一則,這是首次出海,一切狀況都是未知,所以朱祁鈺不可能將一切都賭在這上頭。

  而且,就算是商船能夠如期帶回大筆的銀錢,可歸期不定,早則年中,若是晚的話,怕是要到年末。

  遠水難解近渴,鳳陽雪災只是開始,接下來這一整年,朝廷都不得安生,再加上還要支撐征倭大軍的靡耗,所以,朝廷急需要一筆錢來度過難關。

  之前的軍屯,把勛貴榨了一遍,隨后的皇莊,又讓藩王背上了重重的擔子,思來想去,剩下能壓榨的地方,莫過于就是朝中這些文官了。

  有了百年的眼界,朱祁鈺自然清楚,他們里頭藏著多少油水,其中,又以京官最甚。

  嚴格意義上來說,去年大計的時候,朱祁鈺就已經在為此布局了,如今,只是到了最后將事情翻上臺面的時候。

  所以,他自然不可能就此放棄,不過…

  “陛下當知,社稷穩定和朝局穩定,并非一事!”

  看著眼前天子的神色,陳鎰嘆了口氣,臉色也頗有幾分復雜,猶豫了一下,他方開口道。

  聞聽此言,朱祁鈺神色一動,問道。

  “先生所言何意?”

  下了決心,陳鎰也不是遲疑不決之人,撐起身子,勉強直起腰,看著朱祁鈺,認真開口,道。

  “臣已是老邁之人,便斗膽在陛下面前多說幾句。”

  “朝中諸臣,固有為國奮身不顧之人,然則大多官員,各有所私,此乃常事,陛下要整飭吏治,所傷者,是諸臣之利,故而,遇到阻力也并非意外。”

  “如今陛下所慮者,無非是朝廷外有大軍,內有災情,前有大計擾人心浮動,后有春闈涉掄才大典,所以,怕大動干戈,影響朝政而已。”

  “可是,事實真的是如此嗎?”

  這一句問話,卻不由讓朱祁鈺一愣。

  不過,陳鎰卻并沒有在意,而是繼續道。

  “陛下,不論是鳳陽雪災,還是大計春闈,說到底,不過是政務之事而已,大軍雖然在外,可倭寇不同于虜賊,難以動搖大明社稷神器,如今草原紛亂,虜賊無暇南下,苗亂方平,邊境靖寧,此便是國家穩定。”

  “社稷紛亂時,自當保朝局穩定,方可上下一心,安定神器,然則社稷安定時,卻未必定要朝局穩定。”

  不得不說,陳鎰作為左都御史,在朝中又浸潤多年,他的眼力,不可謂不獨到。

  短短的幾句話,便直指重點。

  說著話,陳鎰嘆了口氣,道。

  “朝廷吏治不靖,這是難免的事,無論何時整飭,總會影響朝政,故而,幾位尚書所言,對也不對!”

  “吏治不清,便如跗骨之蛆,蠶食社稷,時間越久,越難拔除,如今朝政看似紛亂,可只要陛下眼光長遠,便可明白,一時紛亂而已,無礙根基,便是要付出代價,也是可以接受的。”

  “反而是遲疑不決,才會遺患后世,真到了積重難返之時,則悔之晚矣…”

  這番話其實意思已經十分明白,只不過,有些話,陳鎰不好說透而已。

  說白了,他的意思很簡單,如若朝廷有外敵當前,或者是其他有可能動搖國家的危難時,應該團結一致,優先保證穩定。

  但是,現下邊境安寧,那對于皇帝來說,就是想怎么折騰怎么折騰。

  別聽那幫人瞎忽悠什么大計春闈,倭寇雪災的,這些事情,就算辦不好又怎么樣?

  春闈辦不好,無非就是少一屆舉子,征倭大軍支撐不起,撤回來就是,至于雪災,倒是個難題,但是,就算是最壞的結果,朝廷內部因為混亂導致賑災不及時,引起了民變,以朝廷如今的實力,也完全可以鎮壓。

  所有這一切的代價,對于朝廷來說,都并非是不可承擔的。

  如陳鎰所說,將時間拉長,眼光放遠,便可明白眼前所顧慮的難題,其實都不是什么難題。

  就算是最壞的結果,因為整飭吏治,將今年的政務搞的一團糟,可那又如何呢?

  這話說起來殘酷,但是事實就是,百姓過過更苦的日子,對于朝廷來說,只要能夠澄清吏治,那么一切自然會漸漸回到正軌上來,到時候再來回頭看如今的困擾,只怕才會覺得,自己實在是過慮了。

  何況,這只是最壞的結果而已,未必就真的會到這種地步,既是如此,又何必擔心呢?

  因此,放手去做便是。

  聽了這番話,朱祁鈺不由一陣感慨,因為陳鎰的這番話,其實也正是他這幾年以來,在和自己相處時的原則。

  皇帝還年輕,總會犯錯,也應該犯錯,有些事情總該試試才知道行不行。

  如果說,一兩件政務的疏失,能讓皇帝從中得到成長,那么對于國家社稷來說,遠遠比強壓著皇帝低頭,要好得多。

  畢竟,隨著皇帝馭極日久,不可能永遠有能諫止皇帝的大臣,但是,只要皇帝自己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能做,那么,即便沒有所謂的諫臣,皇帝依然能夠將國家治理的好。

  從這一點而言,陳總憲的理念,倒是和某個喜歡較真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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