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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八章步步緊逼

  「謝陛下!」

  清寧宮中,諸臣相互看了一眼,明顯覺得天子這話并非真心,可是,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再跪著顯然就不合適了。

  于是,眾人只得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與此同時,不約而同的偷偷打量著天子的神色。

  不過,這個時候,朱祁玉卻顯然沒心思管他們,他的目光落在朱見深的身上,招了招手,道。

  「太子,你近前來。」

  朱見深很聽話,雖然被剛剛的場面嚇著了,但是,還是乖乖的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了朱祁玉的身前。

  看著乖乖巧巧的小太子,朱祁玉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問道。

  「太子,你是儲君,若有一日,朕大漸不起,自當是你繼位。」

  「既是如此,朕問你,若有一日,朕,太上皇,圣母,太后,皆已不在,你來承繼皇位,會如何對待朕之諸子,又如何對待朕后宮中的諸妃嬪?」

  這話一問出來,朱見深尚未察覺,但是底下的一干東宮屬官,臉色卻不由一變。

  然則,現在這個場面,他們也不好插話,只得祈禱太子殿下能夠應對得當。

  所幸的是,應該說這段時間以來,東宮對太子的教導還算成功,又或者,早就有人防著會遇到這樣的情況,所以,早早的將答桉告訴了朱見深。

  眨巴著眼睛想了想,朱見深聲音稚嫩,道。

  「皇叔父之前教導侄臣,無論是父皇之子,還是皇叔父之子,皆是侄臣親族兄弟,應當愛之如一,侄臣繼位后,自然要將他們分封各處,藩屏我大明社稷。」

  「宮中汪娘娘是皇后之尊,當尊為太后,杭娘娘及其他妃嬪,各尊為太妃,榮養宮中。」

  這個答桉,還算是周全,讓底下的眾臣心中稍稍松了口氣,當然,不算完美。

  其實,當朱見深說「繼位后」這幾個字的時候,在場諸臣便是心中狠狠一顫。

  要知道,雖然是皇帝發問,但是,這種話又豈能輕出于口,就算是要說,也得是皇帝再三詢問,恕言無罪,方可謹慎而言。

  但是朱見深就這么接受了這個假設,但凡他的年紀稍稍大上一些,怕是立馬外頭就會傳言太子盼著君父早日駕崩。

  所以說,年紀小也有年紀小的好處,至少,太子殿下現在哪怕有時應對不當,也可以用年紀來敷衍過去。

  因此,聽了這番話之后,底下的俞士悅連忙道。

  「陛下圣體康健,豈有不預?」

  「太子殿下年幼失言,此臣等教導不周之過也,請陛下降罪。」

  這擺明了是想要盡快結束這個危險的話題,但是可惜的是,朱祁玉顯然并沒有這個意思。

  輕輕擺了擺手,朱祁玉道。

  「俞卿,你何必這么緊張,朕只是和太子隨便敘話而已,你這動不動請罪的,難不成,是怕太子在朕面前說什么實話?」

  這話就說的有些重了。

  俞士悅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鑒,太子殿下仁孝德厚,心純至誠,臣…」

  「既是如此,便在一旁侍奉便是,不必多言。」

  話未說完,就被天子打斷,一股沉重的威勢撲面而來,顯然,天子對于他屢屢阻止的舉動,已經十分不滿。

  見此狀況,俞士悅嘆了口氣,也只得退至了一旁。

  朱祁玉倒是沒有在他身上放太多的精力,將其斥退之后,目光便重新放到了朱見深的身上。

  如果說,這個時候,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朱見深這個小娃娃,而是其他老于朝局的大臣的話,就會發現,朱祁玉的眼中,莫名閃過一絲愧疚之意。

  他當然知道,這些問題,包括他接下來要提的問題,對于這么一個幾歲的孩子來說,實在是太過為難,可是…

  輕輕吐了口氣,朱祁玉的眼神平靜下來,繼續問道。

  「那朕再問你,既尊皇后為太后,那如今南宮中的端靜皇后,還有你的母妃周氏,又該如何?」

  這又是什么問題?

  俞士悅在旁,略略有些疑惑。

  如果說,剛剛皇帝問太子登基之后,該如何對待諸皇子和皇妃,尚是擔憂身后事的話,那么,問起端靜皇后和周貴妃,又是為何呢?

  當然,這個時候,他無論能不能想明白,都已經插手不了了,目光落在太子的身上,只見朱見深想了想,理所當然的道。

  「端靜皇后是侄臣嫡母,自然應和侄臣母妃一同尊為太后。」

  「三宮并立?」

  朱祁玉的臉色有些莫名,看的一旁的諸大臣有些害怕,旋即,聲音便再度響起,道。

  「那又該以誰為尊?若是三宮太后有所爭執,太子當如何裁決?」

  此話一出,殿中頓時變得針落可聞。

  不為別的,實在因為,這個問題太過誅心,別說是朱見深了,就算是換一個成年的太子來,也是極難回答的。

  首先是以誰為尊的問題,這個并不算難,因為有禮法規制在,自然是以太子嫡母錢皇后為尊,剩下兩宮,不好區分,但是以現在這個場景下來說,肯定是答以汪皇后次之,周貴妃再次之為宜。

  可這其實就是要命的地方,如果說,前一個以誰為尊的問題,還算隱晦的話,那么,后頭問三宮有爭執,如何裁決的話,就是真正要命的問題了。

  因為追根究底,這三位其實代表的意義有所不同,錢皇后是太子嫡母,代表的是禮法統緒,周貴妃是太子生母,代表的是孝親之道,汪皇后雖然兩邊不占,但是,她是當今圣上中宮皇后,若是太子繼位,不談法統出于誰的問題,至少從情理上,太子承了當今圣上皇位,算是有恩于太子。

  禮法,孝道,恩義,如何選擇?這便是皇帝問題的核心!

  可以說,對于現在的太子來說,不管他怎么答這個問題,不管他選哪一個,都是錯,傳到朝堂上去,都會引來無數的非議。

  于是,眾人不由紛紛將擔憂的目光投向小太子,果不其然,小太子臉色有些茫然,明顯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想了半天,小太子猶猶豫豫的,開口道。

  「皇叔父,侄臣覺得,雖是三宮并尊,但是還要以錢娘娘為尊?」

  「為何?」

  天子的聲音波瀾不驚,卻步步緊逼。

  朱見深小腦袋上也有些冒汗,道。

  「之前先生們教過侄臣,上下有序,尊卑有別,錢娘娘是父皇的皇后,自當以錢娘娘為尊。」

  這話倒是也不能算錯,但是卻未必是皇帝想要的答桉,話音剛落的一瞬間,在場眾臣紛紛望向了皇帝。

  但是,讓他們失望的是,皇帝的臉色仍舊看不出一絲喜怒,而是繼續問道。

  「好,既然你說要以端靜皇后為尊,那朕再問你,如若你得了珍奇之物,按例當奉端靜皇后,可你母妃也執意要取,你該如何?」

  朱見深額頭上的汗越冒越多,顯然有些著急。

  他雖然年紀不大,但是自打他接受教育開始,頭等大事被教的,就是一個孝字。

  皇帝這個問題,顯然觸及到了他的知識盲區,因此他一時之間,的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大伴梁永,卻見這位大伴果然飛快的對他擺了個手勢,于是,朱  見深期期艾艾的道。

  「回皇叔父,侄臣覺得,該給端靜皇后。」

  這話一出,在場的氣氛略略松了松,但是,一眾大臣臉上的愁色卻越來越重。

  因為按照剛剛皇帝的架勢,恐怕接下來就該問為什么要這么做了?

  有些話,答桉好說,但是,更重要的卻是解釋,就算是小太子一時之間,能夠蒙對答桉,可要讓他說出其中的道理來,卻無疑是不可能的。

  但是,讓他們大感意外的是,聽了這句話,原本一直臉色平靜的皇帝,神色卻突然沉了下來,望著太子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危險。

  然而,雖然如此,可皇帝卻并未讓太子解釋原因,而是沉默了片刻,更進一步問道。

  「那如果說,你母妃已經命人將其取走,你要如何,遣人去你母妃宮中搶回來嗎?」

  相較于前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明顯更加尖銳和極端。

  這是要逼著太子在禮制和孝道之間,做一個選擇啊…

  在場的眾臣心中念頭紛紛,有些在擔憂太子殿下該如何作答,有些卻在憂慮,皇帝突然駕臨,說了這么一番話,到底是何用意。

  與此同時,站在殿中的朱見深,這次是真的不知道該怎么選了。

  雖然剛剛在梁永的示意下,他選了錢皇后,但是,真要說有多么堅定,卻是未必。

  此刻皇帝的話越問越明白,朱見深又畢竟是長在宮中,別說他不笨,就算是真的愚笨,在宮中這么多年,他也不會不明白,皇帝說的這個辦法,是違背孝道的。

  不過,和殿中群臣心思紛亂不同的是,朱見深畢竟是孩子,雖腦袋懵懵的想不明白,可卻因不曉得這背后的復雜深意,反倒只是有些垂頭喪氣而已。

  想了半天,他低下頭,道。

  「皇叔父,侄臣不知道…」

  這幅架勢,明顯是已經準備挨罵了。

  但是,對于殿中的諸臣來說,卻也不失為一個好答桉,既然怎么選都錯,那么不選,也未嘗不是上策。

  就在他們也以為,皇帝會趁此機會,訓斥一番的時候,卻不曾想,皇帝對此卻并不置評,而是轉而問道。

  「朕聽太子方才說,俞卿之所以從金屋藏嬌,講到劉榮被廢,是因太子所問?」

  朱見深神色仍舊有些害怕,但還是乖乖的點了點頭。

  于是,朱祁玉繼續問道。

  「如此說來,太子可是在害怕,自己有一日會像劉榮一樣被廢黜?」

  話音落下,在場所有人連呼吸都停了半拍。

  他們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皇帝竟然會如此直接的問出這句話,要知道,這句話一出,無論結果如何,朝堂之上,都必然會掀起軒然大波。

  所以,皇帝此來,到底是想做什么?

  朱見深沒有說話,這是他第一次,面對君父的問話,沒有答話,小小的孩子,卻顯露出和年齡并不相符的成熟。

  答桉已經不言自明,大殿當中寂靜無聲,但是,所有人的心中,此刻卻已經是波濤洶涌。

  片刻之后,小太子口氣中隱隱帶著哭腔,說話也磕磕絆絆的,道。

  「皇叔父,侄臣聽先生們的話,聽皇祖母的話,聽父皇的話,聽您的話,善…善修德政,友愛親族,您不要廢了侄臣,好不好…」

  即便是太子,可畢竟只是一個稚齡幼童,面對這樣的壓力,朱見深能夠堅持到現在已是不易。

  原本他這段日子,就因為身邊的人各種私下議論,心中驚懼不已,結果今日,突然承受如此壓力,豈有不崩潰的道理?

不過,小太子這么一哭,倒是給了其他東宮屬臣機  會,他們紛紛跪倒在地,先后開口,道。

  「陛下…」

  雖然并未多說,但是殿內的氣氛,卻因此變得無比怪異起來。

  見此狀況,朱祁玉嘆了口氣,站起身來,繞過面前的桌桉,在朱見深的面前站定,緊接著,他屈膝彎腰,讓自己的得以直視朱見深的眼睛,道。

  「太子,你看著朕。」

  口氣認真,也讓小太子漸漸平復了心緒,抬頭二人目光相對。

  隨后,朱祁玉道。

  「你知道,朕為何要問你這些話嗎?」

  朱見深搖了搖頭,乖巧中隱隱透著畏懼,看著讓人有些心疼。

  但是,朱祁玉卻并未所動,而是繼續問道。

  「還記得上次出宮,皇叔父怎么教你的嗎?」

  時間有些久遠,小太子想了半天,才小心的道。

  「記得,皇叔父說,這世上的很多禮儀規矩,都是前人積累下來的經驗,所以,哪怕不喜歡,也要照著做。」

  朱祁玉的臉上,終于浮起一絲笑容,道。

  「說得好,看來,朕的教導你時常記在心中,可光記著是不夠的,要身體力行,學而用之。」

  「朕剛剛問了你很多問題,你都答的很好,但是最后兩個問題,你沒答上來,這兩個問題很難,很多的人都弄不清楚,但是太子你要記住,這世上多的是繁難復雜之事,可是無論事情再復雜,只要把握本心,便皆可迎刃而解。」

  「剛剛這兩個問題雖難,但是答桉,就在你剛剛的話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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