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門前,人越圍越多。
看著代王咄咄逼人的樣子,沉翼眉頭緊皺,但是一時之間,卻也沒有什么太好的法子。
從情理上來說,代王提出的要求并不算是過分,畢竟,只是要一個確切的時間而已,又不是讓戶部立刻給錢糧,可算得上是合情合理。
可問題就是,這種當口下,誰也不敢給他這個答復。
按照沉翼的估計,如果不算其他的因素,僅僅依靠現如今收回的田畝所得來清償的話,那么大約八到十年的時間,可以將贖買銀全部清賬。
當然,這是最保守的估計,如果說后續草原亂局漸平,互市能夠正常恢復的話,那么也可以挪出一部分錢糧出來。
再加上馬上要迎來的大計,天子允準刑部參與,如果說查的夠嚴,真的揪出來一批貪官污吏的話,抄沒家產所得,也是可以再填一部分窟窿的。
這么算下來,如果不出意外情況的話,最快兩到三年,這個缺口補上,是有可能的。
可問題就在于,沒有人能保證,不會出意外情況。
草原亂局,非一日可平,而大計牽涉眾多,狀況復雜,到底查到什么地步,能弄來多少銀兩,誰也不知道。
就算是錢弄回來了,朝廷也不只是有贖買軍屯這一件事要用錢,別的不說,單是皇帝剛剛下旨,讓各地優先儲備常平倉的詔旨,便可以想見的,會讓戶部今年的歲入收縮。
再加上,欽天監之前說,接下來幾年都有可能會出現災情,雖然大多數人都覺得是無稽之談,但是卻也不可不防。
除此之外,還要預備著有沒有什么緊急之事,這中間牽涉眾多,所以誰也不敢打這個包票。
畢竟,朝廷的權威是要的,他堂堂一個戶部尚書,說出去的話,代表的就是朝廷。
今天他給了一個具體的時間,要是到時間拿不出來,那丟的就是朝廷的臉面,就算是能拿出來,如果耽擱了別的事,還是他要背鍋。
所以無論如何,這種肯定的答復,他是給不了的。
但是,就這么圍在這,也不是個辦法。
沉翼到底是宦場老手,眼瞧著代王一副要不到答復就不讓路的架勢,他沉吟片刻,便道。
“王爺容稟,此事乃朝廷政事,牽涉眾多,關于軍屯贖買銀撥付之事,戶部已在擬定章程,但是,戶部錢糧一分一毫,皆出自國庫,必需御準,非臣可以決定,故而,王爺若想知道具體時間,還請進宮詢問陛下,臣不敢擅專。”
這件事情,代王本身占了理,說法又漂亮,所以,跟他辯論錢能不能給,什么時候給,甚至是他堵門的行為是不是有錯,都毫無意義。
因為就算辯贏了,這位主耍起無賴來,就是不肯讓路,沉翼也毫無辦法。
藩王的身份尊崇,這大庭廣眾之下,沉翼若有什么不敬的舉動,明日彈劾的奏章,便會遞到天子的桉頭上。
以沉翼的性格,肯定是不會犯這種錯誤的,但是,就此放任不理,也決計不行。
如果說他剛剛悄悄離開了,也就罷了,可如今事情已然鬧成了這個樣子,在場不知道多少人看著,各個衙門如今只怕都在關注此事。
堂堂的戶部尚書,連這點事情都擺不平,往小了說,是丟人,往大了說,是能力不足。
所以對于沉翼來說,眼下最緊要的,就是快速平息此事。
可問題就在于,代府這副架勢,顯然是想要鬧得越大越好,對于常人來說,這幾乎就是個無解的死局。
但是沉翼卻敏銳的把握到了這其中最關鍵的問題,那就是,誰占理的問題。
雖然說,代王取了巧,帶著藩王的儀仗把戶部大門堵了個嚴嚴實實,并沒有禁止出入,所以嚴格意義上來說,并不能算是沖擊朝廷衙門,但是他的舉動,實實在在的是在鬧事。
只不過,因為他找了個讓人難以反駁的理由,所以合理化了他的這個舉動,將壓力都轉嫁到了戶部的身上。
對于正常的官員來說,只會想著如何將代王給送走,這也是剛剛孟鑒急急忙忙的過來找他決斷的原因所在。
但是,沉翼在剛剛代王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此事不可能善了了,所以,他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把鍋給甩出去。
既然他給不了答復,就找個能給答復的人出來,當然,他已經是堂堂的戶部尚書,這事情他都決定不了,再往上找,自然就只能是天子了。
通常情況下來說,這種舉動是很犯忌諱了。
因為這相當于,把自己處理不了的事情給禍水東引,丟給天子來解決,一個鬧不好,很容易事情解決了,也把天子給得罪了,所以沉翼一開始,也不愿意這么干。
可到了這種地步,沒了辦法,也只能如此,所幸的是,沉翼畢竟是六部尚書之一,到了他這等身份地位,偶爾小小的得罪一下天子,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沒瞧見兵部的那位,那是沒事就得罪億下天子,不也安穩的待著呢嗎?
沉翼自問,對于天子還是有幾分了解的,以天子的氣量,最多事后說他幾句,不至于因此產生什么看法。
當然,最重要的是,沉尚書雖然不顯山不露水的,可這幾年朝廷大大小小的各種政務,從戰事到互市,從大渠到各種儀典,都離不開戶部的忙前忙后,怎么說,沒有功勞也算苦勞,這么多的事情,換一個人來,真未必能辦的妥妥當當。
真到了天子面前,總要念幾分情面的。
更何況,沉翼在此還留了個心思,他把天子搬出來,壓力就順利的轉嫁到了代王自己的身上。
他之所以在此有恃無恐的鬧事,就是覺得自己占了理,但是如今,沉翼已松了口,他要是繼續在戶部門口堵著,那就明擺著是在無理取鬧了。
既然是無理取鬧,那么,戶部就是受害者,真的拖延的時間長了,其他各部的大臣必定不會袖手旁觀,到時候這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代王只會自食苦果。
畢竟,這所謂‘要債’,就只是個幌子,代王到底所為何來,大家都心知肚明。
因此,他這番話說出來,對于代王來說,要么自行退去,要么就是拉著他去見皇帝,總之,不能繼續在堵下去,否則,只怕引起的,就不單單是戶部的不滿了。
代王明顯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不過也只是片刻,他的眉頭卻又舒展開來,道。
“既是如此,那就聽沉尚書的,請沉尚書隨本王一同,卻宮里問問陛下吧!”
聽到這句話,沉翼的臉色明顯有些詫異。
在他看來,這種狀況下,代王最好的選擇,就是自行退去,雖然有些丟面子,但是,總歸不會再讓事情惡化。
要知道,就算是去見了皇帝,又能如何?
戶部是什么樣的底子,沒有人比皇帝更清楚,這錢要是能拿出來,早就拿了,現如今都沒拿出來,還不是因為有皇帝的默許。
真到了皇帝面前,代王就算是占著理,可難道還敢如此咄咄逼人不成?
心下雖然有些奇怪,但是,沉翼倒也沒有猶豫,拱手道。
“王爺請!”
反正,能將眼前之事平息就好,進宮一趟就進宮一趟,這事情交給天子決斷,總比他在這里為難好。
要是天子讓戶部撥銀,那就撥好了,耽誤了其他的事,到時候他也有說辭。
于是,簡單的給孟鑒二人交代了幾句,沉翼便跟著代王一同去了宮里。
隨著代王帶著儀仗離開,戶部也總算恢復了正常的秩序,但是,這消息卻是飛快的傳到了各處。
至于沉翼,隨著代王來到宮外,遞了帖子進去,沒過多久,便見到懷恩帶著人快步走了出來,瞧見外頭的沉翼,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先是對二人行了一禮,隨后方道。
“沉尚書來的正好,陛下正要遣咱家去召您進宮,可巧您和代王爺就到了,快些隨著咱家進去吧,別讓陛下和各位王爺久等了。”
沉翼原本還在奇怪,為什么懷恩來的這么快,而且,區區傳話而已,竟然勞動他這位大珰親自前來。
可一聽這句話,心中便是一沉。
懷恩常在御前,所說的話,都不會是無的放失,他這句話,傳遞出了兩個關鍵的信息。
第一,就算是他沒有遞牌子請求覲見,天子也會召他覲見。
可以想見的是,天子不會無緣無故的召見他,既然召見了,必然是有什么事情,若不是和代王堵門有關的話,那么大概率,就是和戶部相關了。
第二,各藩王也進宮了!
看了一眼旁邊臉色平靜的代王,沉翼的眉頭不由皺了起來,他隱隱感覺,自己好像被算計了。
這邊代王在戶部堵門‘要債’,那邊諸藩王便聯袂進宮覲見,要說這兩者之間沒有聯系,只怕是不可能的。
所以,戶部這邊只是個引子,難不成說,代王一開始就打算,要引他入宮?
原本他以為,代王只是想要讓戶部就范,不在移藩的事情上再繼續阻撓,但是現在看來,只怕遠遠沒有這么簡單。
如果說代王此次堵門,是和諸王提前商量好了的,那么,目的又是什么?
要知道,之前諸王聯手為難于謙的時候,代王可是置身事外的,難道說,因為移藩的事情,代王又和他們聯手了?
若是如此的話,那么目的難不成,還是要針對宗務改革?
目光微不可查的再次看向代王,見后者并無任何異色,沉翼越發覺得,代王必定是早有預謀,心中不由將警惕性提到了最高。
帶著這樣的心思,沉翼跟著懷恩來到了文華殿,進了殿門,他粗略的掃了一眼,果不其然,包括周王,魯王,岷王等人在內,一眾藩王都赫然在列。
“臣沉翼,拜見陛下!”
“平身吧…”
天子的臉色倒是一如往常,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讓二人免禮平身之后,天子便問道。
“剛剛懷恩來稟,說沉尚書和代王叔遞了帖子進宮,所為何事啊?”
問的是二人,但是,代王卻沒有要回答的意思,于是,沉翼只得開口道。
“回稟陛下,今日臣下了早朝之后,回到戶部衙門,瞧見外頭聚了許多人,臣上前一問,才發現代王爺帶著儀仗,坐在戶部的門后,隨后…”
當著諸王的面,沉翼將戶部發生的事情,包括所有的對話,都說了一遍,倒是也沒有什么隱瞞或者偏向,就是如實的敘述了一遍。
說完之后,上首天子皺了皺眉,便看向一旁的代王,問道。
“代王叔,此事可屬實?”
口氣隱隱帶著不悅,讓底下的沉翼輕輕松了口氣,看來,事情還沒他想象的那么糟。
不過,與之相對的,代王也沒有什么懼色,拱了拱手,大大方方的便認了下來,道。
“回陛下,沉尚書方才所言,俱是實情,臣的確是帶人,堵了戶部的大門。”
啊這…
沉翼眨了眨眼,隱隱覺得代王的這副態度有些不對勁兒,但是具體是哪不對,卻又說不出來。
而接下來,代王更是單刀直入,干脆利落的開口道。
“臣不敢欺瞞陛下,此次臣去戶部,要債是假,真實緣由,是因為沉尚書在朝堂上,阻撓代藩移封之事,想要討個說法。”
這直接了當的態度,讓沉翼更是感到了一陣不安。
不過所幸的是,聽了這話之后,天子并沒有偏袒代王,而是開口道。
“既是如此,便是代王叔的過錯了,沉尚書在朝堂上反對代藩移封,也是出于公心,如今國庫不豐,移藩之事干系重大,靡耗甚重,王叔因此而去戶部鬧事,確是有些任性妄為了。”
雖然說,對于天子將此事定性為任性,沉翼覺得有點不妥,但是好在態度上,天子明顯還是偏向戶部的,因此,沉尚書連忙附和道。
“陛下所言甚是。”
說著話,他轉向一旁的代王,道。
“代王爺明鑒,代藩移封之事,實非是臣要刻意阻撓,而是朝廷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臣這個戶部尚書,也須得通盤考慮,若是國庫稍稍寬裕一些,臣也必定不會反對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