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代藩去漳州府,其實是一個很冒險的事情。
如同朱徽煣剛剛所想的那樣,做出這個決定,朱祁玉是要承擔很大的壓力的。
他之所以挑選代王朱仕壥,一是因為他自己有移封的意愿,二是因為,在整飭軍屯的過程當中,代王實實在在的出了很大的力。
這兩者是朱祁玉選擇他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一點卻是,代王本身足夠懦弱的性格,能夠讓以后的局面更好收拾一些。
有了互市的經驗在,可以看得出來,這種國與國之間的貿易往來,必然會帶來巨大的利益。
這種利益,放在藩王身上,是非常危險的。
當然,海上不比邊境,就算是真的勢力發展起來,也很難威脅到朝廷,但是,即便是不對朝廷造成威脅,光是盤踞一方,成為國中之國,便已經是不能接受的事了。
作為一個皇帝,朱祁玉自然要對這一點保持足夠的警惕性,現如今,出于種種原因,朝廷不能出面,朱祁玉自己也不能出面推動此事,所以,需要藩王來做。
朱祁玉并不介意,在這個過程,代王因此而獲利,但是,至少要保證的一點是,在之后時機成熟,朝廷需要接管的時候,他不能成為阻礙。
所以,這才是打從剛剛開始,朱祁玉就一直在試探朱仕壥的原因所在,事關重大,他必須要確定,這位代王爺,到底是真的懦弱無能,還是故意展現出這樣的形象,以求安穩度日。
說白了,他只是需要一個藩王到漳州府坐鎮而已,至于到底是誰,那要看誰更符合他的要求。
就比如說,岷王這樣的,明顯就不合適,他的心思太靈巧了,雖然到達漳州府之后初期會很好用,但是,卻會有不可控的風險。
至于代王…
目前看來,是合適的,雖然話不好聽,但是朱祁玉必須實話實說,他這位王叔,就眼下看來,不僅膽小懦弱,而且還少智無謀,像是岷王剛剛,明顯就看得出來,他給了代王萬石俸祿,是在以利誘之,可代王自己卻沒看出來。
之前在文華殿的時候,為了一個區區皇莊,周王,魯王等人再三不肯答應,就是怕引起朝廷忌憚。
可是,組建船隊這種同樣可能會犯忌諱的事,朱祁玉就這么勸了幾句,代王就動心了。
由此可見,他的確是沒怎么接觸過朝局政事,智謀一道,也并不精擅。
既是如此,也才更加令人放心…
看著底下代王猶猶豫豫的樣子,朱祁玉也就順水推舟,開口道。
“岷王叔祖此言,倒是有理,海上風波不定,又有倭寇不時出現,三五百人船隊出海,的確難有其效。”
“如此的話,朕倒還有一個別的法子,代王叔可以一試。”
聽前頭半句話,朱仕壥還以為天子終于打消了派人出海的念頭,畢竟,拋開天子給他的賞賜不談,這位代王爺之所以不愿意應下這個差事,更多的還是覺得沒有必要。
這朝廷多年都已經沒有派人出海過了,往前倒到永樂年間,鄭和下了那么多次西洋,無非也就是帶回來了一些珍奇異寶,對于朝局社稷,沒有什么實際意義。
現下天子又要遣人出海,為的卻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要查探一番這不知真假的輿圖是否可信,這著實是…
說句不好聽的,代王爺覺得,是在瞎折騰!
所幸的是,天子自己也知道,這是在瞎折騰,所以沒打算勞民傷財的再建一支鄭和一樣的船隊下海。
可不讓朝廷勞民傷財,這差事就壓到他的身上了,天可憐見的,他就是不想繼續待在大同而已,怎么就這么難呢…
抬頭看著天子‘溫和’的目光,代王很想說要不別折騰了,但是,到了最后,他還是沒那個膽子,只能乖乖的道。
“臣洗耳恭聽。”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朱祁玉掃了一眼底下二人,半不在意的開口道。
“代王叔若自己覺得組建船隊沒有把握,或可從當地商賈富戶漁民當中擇有意愿之人,命其出海,凡能完善輿圖者,視其情狀許以重金,自然會有大批人蜂擁而出,替王叔前去試水。”
這話說的隨意,但是,底下代王一聽,汗都快滴下來了,他顫巍巍的拱了拱手,道。
“陛下,臣萬萬不敢行此事啊!”
“太祖皇帝早有禁令,民間商賈不得下海,此乃祖制,臣萬不敢冒犯…”
一旁的岷王也是臉色大變,不過,相對于代王,他明顯更沉穩一些,并沒有直接否認,而是道。
“陛下,此事的確不甚妥當,還請陛下三思。”
大明的海禁政策由來已久,不過,倒不是全盤禁止,就像代王所說的,禁的事民間貿易,朝廷的船只,還是可以正常下海的,不然的話,也不會有鄭和下西洋之事。
因此,剛剛朱祁玉雖然一直在提要派遣船隊出海,完善輿圖,但是,他們都只下意識的以為,是朝廷派船只出海,再不濟,哪怕是代王府的船隊,只要有皇帝的旨意,也無大礙。
但是,若是讓民間商船出海,則是徹徹底底的違背太祖禁令之舉,也怪不得代王有這么大的反應。
不過,朱祁玉便是為此而來,自然不可能就這么輕易放棄,看著代王一臉驚懼的樣子,他不由皺了皺眉,自入殿以后,首次沉了臉色,怫然不悅道。
“王叔的意思,是朕在任意胡鬧,更易祖制嗎?”
啊這…
天子之威,非一般人能夠承受的,即便是常在朝堂的大臣,見到這樣的皇帝也要戰戰兢兢,何況是代王這個性格本就懦弱,且很少入朝的藩王。
之前的時候,皇帝無論如何,都是以親和態度示人,此刻生其氣來,頓時讓代王覺得周身的空氣都變得有些寒冷。
當下,他也顧不得自己什么藩王的身份,立刻就跪了下來,道。
“陛下明鑒,臣萬不敢有此意。”
殿中沉寂下來,上首沒有絲毫的反應,但是,代王卻不敢抬頭去看,短短的一瞬間,卻讓他仿佛覺得過去了許久一樣。
待得天子的聲音再度響起時,已經恢復了平靜溫和。
“王叔這是做什么,咱們不過家人閑話,您是長輩,何必行此大禮,快快平身。”
代王小心翼翼的站起身來,卻發現剛剛感覺到的那種讓人窒息的氣氛,已經消失不見,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恍忽之間,讓他以為是錯覺,但是,看著旁邊岷王同樣低垂下來的手,又讓他清晰的認識到,剛剛不是錯覺。
君恩似海,君威如獄,果非虛言也!
緊接著,天子再度開口,態度誠懇,道。
“海禁乃是祖制,朕自然不會隨意更動,不然的話,朝廷文武只怕也不會答應。”
“只不過,太祖禁者,乃是海民私通諸國,擅自出海與外國互市,如今朕只是想要懸賞令海民為朕勘探諸國,完善輿圖,此與海禁之政,并無相悖之處。”
“代王叔覺得呢?”
這…還能這么說嗎?
朱仕壥一時有些發愣,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民間常言,大明的海禁用一言以概括,片板不得下海。
但是實際上,這話說的太過絕對。
大明的海禁政策,主要來自于大明律的規定和太祖時期的幾條禁令。
首先是大明律,其中兵律有定,凡將牛、馬、軍需、鐵貨、銅錢、緞匹、綢絹、絲棉出外境貨賣及下海者,杖一百,若將人口,軍器出境及下海者,絞。
其次是太祖頒布的禁令,洪武四年,曾有令,禁瀕海民不得私出海。
但是,這一條主要針對的是當初方國珍部歸附而來的軍隊,防止其偽裝海民私逃。
然后便是洪武十四年,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洪武二十七年,禁民間用番香、番貨,洪武三十年,再次申禁,民間不得擅出海互市。
這些就是海禁的基礎,在此之上,永樂,宣德年間,也曾出過禁令,但是,基本都是再次申明舊制。
與此同時,手段上有所變化,永樂二年太宗皇帝直接下令,禁民間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為平頭船。
所以實際上,大明的海禁有三個特點。
其一就是禁民間不禁官方,否則的話,也不會有鄭和下西洋之舉。
其二就是禁互市不禁朝貢,外國的貢船到達大明,仍舊是允許上岸的。
其三就是禁遠航不禁漁獵,這一點在太宗皇帝的禁令上體現的尤為明顯,平頭船最大的缺點,就是承受不了太大的風浪,不能進行遠洋航行,但是,民間下海進行漁獵,仍舊是可以的。
這些禁令,說白了其實就兩個核心,和太祖一貫的治國思想一脈相承,其一是重農抑商,若是漁獵生產,便無禁忌,可若是進行貿易,便當禁止,其二便是維護大明和海外諸國的外交關系,具體來說罷互市,建朝貢。
所以實際上,海禁政策,本身屬于配合國政的一部分,說是片板不得下海,的確夸張了些。
但是,如果不算那些漁民的話,對于民間來說,也的確算是如此了。
眼瞧著天子揣著明白裝湖涂,朱仕壥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的開口道。
“陛下明鑒,我朝海禁,的確并無禁止探尋海圖之舉,但是,民間商賈多是奸猾之徒,往常海禁嚴時,尚有海民冒充使節,海盜,官員出海私販,若允其出海探尋海圖,這些人必定更加猖獗,堂而皇之的大行私販之舉,若是如此,則臣之過也。”
這話問出來,一旁的朱徽煣都一陣無語。
天子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來,還問還問,這么簡單的道理,天子能不清楚嗎?
還要你來提醒不成?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略帶平澹的聲音響起,道。
“朕給代王叔的差事,是想法子勘探諸國,完善輿圖,又不是掌一方民政,讓這些民間海民出海,也是為此,代王叔只需選精擅水性,通曉航道之人,交給他們便是。”
“至于這些人是不是地底下販賣貨物,違背朝廷海禁,那自是地方官府之事,若真有人犯禁,地方官員自會依律查辦,王叔何必操心?”
口氣當中隱隱帶著的一絲不滿,讓朱仕壥更是臉色一變,立刻到。
“陛下明鑒,臣絕無干涉地方民政之意。”
馭人之道,在恩威并施,小小的敲了一下,朱祁玉也并沒有在這件事情上繼續糾纏,直接道。
“既是如此,各辦各的差事便是,該說的也都說了,王叔若是不愿移封,朕也不強求,另選他人便是。”
言下之意,你代王不去,朱祁玉也會再找別人去,反正差事誰都能辦,只不過,你要是不去,移封之事,也就不要再想了,哦對了,還有增祿的事,自然也無從談起。
這一句話說出,朱仕壥的臉色頓時變得糾結無比。
見此狀況,一旁的朱徽煣看的著急,稍稍猶豫了一下,便上前道。
“代王,陛下所言甚是,移封之事畢竟干系重大,若無情由,貿然移封,豈不是徒令陛下受朝野非議?”
“而且,這萬國坤輿全圖繪制精良,你我蒙陛下恩信,得見此圖,此乃陛下信重,且不可辜負啊!”
看著對面朱徽煣拼命給他使眼色的樣子,朱仕壥頓時打了個激靈,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這萬國坤輿全圖,明顯是宮中秘藏,至少在此之前,必定從未示人。
天子如今拿出來給他們看,就是想要讓他們去勘探這輿圖是否為真,而此事涉及海禁,一旦叫朝中知曉,必定會掀起軒然大波,事已至此,早就不是他代王答不答應的事了,而是他必須要答應。
他答應了,那么他就是替天子做事,就算是以后朝臣彈劾他,天子也自然會護著,可是,要是他不答應,那萬一等他出宮之后,京城中出現什么莫名其妙的消息,譬如天子為了區區好奇心,想要讓海民出海,就單純是為了一副不知真假的輿圖,置百姓性命于不顧。
那么,由此引發的風波,會歸在誰的身上呢?
說白了,這輿圖只有他們見過,但凡是出了這樣的事,天子必定懷疑到他們的身上。
到時候,代藩可就不是移不了封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