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藩王的神色變化,朱祁玉自然盡收眼中。
他當然清楚,這些藩王不會老老實實的按皇莊的經營方式來走,眼下的這諸般法子,是他平衡了很多次,結合前世的眼界嘗試出來的。
其中有些措施,是和最終皇莊的收益直接相關的,譬如說給予良種,耕牛等器物,再比如雇傭無產的流民來做佃戶,甚至于,逐年遞減的田租,也是為了避免佃戶們偷奸耍滑,消極怠工。
這一整套模式可以稱得上環環相扣,但是,其中卻有一個很大的缺陷,那就是,租佃的權力,始終是掌握在主家的手中的。
所以,如果從利益最大化的立場出發的話,最好的辦法應該是,在第十年左右的節點上,將佃戶開革出去,然后雇傭新的流民。
因為按照遞減田租的方式,前十年是租子最重的時間段,過了前十年之后,田租仍然高于平常的民田,但是畢竟會日漸減少。
但是這么做的缺點就是,長期下來,會導致減免田租的作用急劇下降,畢竟對于佃戶們來說,他們之所以勤勤懇懇的耕種,是為了最后能夠把莊子的土地‘變成’自己的,哪怕只是暫時的,但是,這些佃戶一般不會考慮這么多。
可一旦這么做的話,相當于最后的遮掩都不做了,直接斷了這些佃戶的念想,他們自然會想法子早早的準備出路。
這一點,朱祁玉非常清楚,他更清楚的是,如果真的將皇莊交給這些藩王來經營的話,那么,一定是避免不了這樣的情況的。
畢竟,藩王不同于朝廷大臣,對于朝廷大臣來說,違背了朝廷政令,可以直接罷免,但是藩王們地位高,所以犯了錯一般也就是斥責,嚴重些的閉府靜思,最嚴重的也就是削祿,但是,削的重了,又會顯得不講人情,所以藩王們會更加的有恃無恐些。
所幸的是,他也沒有真的打算,讓這些藩王全盤接手…
俯了俯身,朱祁玉對著底下諸王問道。
“各位覺得,這皇莊如何?”
這次再問,自然是和前一次不同。
諸王的面色都有些謹慎,別看他們剛才那么熱切,但是,實際上需要行動的時候,卻是小心翼翼的緊。
要知道,雖然王誠的說法聽著沒有什么問題,但是,現在他們看到的畢竟只是賬本而已,沒有人真正見過皇莊是什么樣的,說句大不敬的話,誰知道皇帝是不是為了忽悠他們,故意做了假賬呢?
而且,諸王剛剛想要了解清楚,其實心里都打著自己的小九九,畢竟,這種經營方式,說穿了也就是些不同的法子而已,他們學會了之后,自己回去搞不就完了嗎,何必要跟朝廷合作?
因此,一干藩王相互看了一眼,臉色都浮出笑容,道。
“陛下的法子,自然是極好的。”
“不錯,這皇莊既能收攏流民,又能充裕內庫,實則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正是如此,陛下仁心仁德,澤被萬民,實乃百姓之福也…”
一堆馬屁奉上,但是,對于天子的暗示,卻是半點都不接茬。
見此狀況,朱祁玉索性便直接道。
“皇莊之利,在于合而耕種,盡出地力,所以,朕覺得,除了皇莊之外,各地王莊及官田,也可照此辦理。”
“此次整飭軍屯,朝廷清丈出諸多私墾田,這些田畝多是役使官軍強行開墾,其中也有不少,是諸位在封地的產業,故而理當收為官田。”
“但是,即便是收為官田,朝廷依舊需要雇傭佃戶租種,且若想要收成的好,種糧,耕牛,鐵犁等器物,皆需備齊。”
“所以,朕想著,既然有不少產業,原本就是諸位名下,相對熟悉,不妨仍交由諸王經營,只需按官田標準,如期對朝廷繳納稅賦便可,如何?”
天子竟是這樣的打算?
在場諸王面面相覷,像是尹王,鄭王,寧王這些在整飭軍屯的過程當中損失慘重的藩王,已經有些蠢蠢欲動。
這些私墾田,原本就是沒有在朝廷登記造冊的田地,所以在這次整飭軍屯的過程當中,一經發現,便被直接沒收了。
如果說,這些田地都能按照皇莊的方式,交給他們來管理的話,那么,比照官田雙倍的田租收繳,其中一半交給朝廷作為賦稅,剩下的一半,他們還能收入囊中。
而且,如果說皇莊對產量的提升屬實的話,那么多出來的一成,母庸置疑也是歸藩王自己的。
這般算下來,雖然和最初能夠收繳的田租相比,大約只有原本的六成左右,但是,也比沒有好得多呀。
更重要的是,原先這些私墾田雖然沒人敢管,但是終歸是過不了明路的,真要有人拿來做文章,便如于謙這樣的,要當個強項令,那他們也沒有辦法。
畢竟,是他們違背朝廷典制在先。
可如果這條路子成行的話,那么,這田地就算是實打實的走了明路了,這對于藩王來說,自然是誘惑力十足。
不過,就在他們打算答應下來的時候,一旁許久未曾說話的周王和魯王二人,卻幾乎同時開口,道。
“陛下,不可!”
說完之后,二人才意識到話說重了,于是,相互對視了一眼,最終,魯王繼續道。
“陛下,官田乃是朝廷之產,自當由戶部管轄,臣等豈可越權干預?”
隨后,周王也接著道。
“陛下,魯王兄所言有理,官田本該是戶部所轄,一應事宜,歸屬朝廷政務,臣等若接受管理,此乃擅權,有干預朝政之嫌,陛下一片好意,臣等明白,但是此舉確實不妥。”
“再者說,皇莊之制,需要多方協調,若僅僅是出些種糧,耕牛,臣等自然不會推辭,但是,王誠公公剛剛有言,為保安全,需要有人手日夜巡視,引渠取水,需要同地方官府協調,整合田畝,亦會和百姓發生沖突,再加上這些官田,如今雖已登記在冊,但是,仍由原本佃戶耕種,其中有諸多問題,非臣等可以解決。”
“故而,交由臣等經營,頗有不妥,還請陛下三思!”
這一番話說出來,天子尚未有所反應,底下剛剛動了心思的其他藩王,卻似是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
他們只看到了這其中的利益所在,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朝廷為什么要把這些利益給他們?
就目前來看,皇莊比普通的官田收益要更高,那么既然如此,天子為什么不自己做呢?
如果說,是礙于朝廷的規制,想要讓他們出頭去扛著文武大臣的壓力,倒也不是說不過去。
畢竟,這官田都是朝廷的,按理來說,不應該收這么重的租子,天子既然想要用皇莊的經營方式,明顯也是在打歪主意。
說到這,一干藩王思緒忽然有些飄散,別的不說,當今圣上這份搞錢的能耐,當真是無人能及。
一個皇店,壟斷了整個邊境互市,和朝廷五五分賬,據說戶部都沒皇店賺得多,還得天天來內庫打秋風。
如今又搞出一個皇莊來,就這么把田地給一整合,竟然就能多出一成半的收益來。
如果真的推開的話,那么,這可又不是一筆小數目。
雖然說比不得皇店,但是重在穩定啊!
更不要提,皇莊對于朝廷一直感到十分棘手的流民問題,有著重大的作用。
從這個立場上來看,稱一聲有為之君,絕對是毫不夸張的。
不過,話說回來,用他們來扛住朝臣壓力的這個說法,雖然勉強說得過去,但是,這中間有一個很大的問題。
那就是,朝廷折騰了這么久,總算是將各地的私墾田清丈清楚,但是現在,又送回他們的手里,這是圖的什么呢?
不要說是為了保證稅賦能夠足額收繳,這些田地一旦重新回到他們的手里,有的是辦法能夠暗箱操作。
朝廷下了這么大的決心,就連于謙都被牽連到屈膝上十王府登門認錯,才把這些田畝盡數回歸朝廷控制。
就是因為,藩王們在地方根深蒂固,只要田地還在他們的控制下,那么聯合仕紳,再不然恐嚇佃戶,能使的手段實在是太多了。
到時候明面上給個理由,地方有災害,底下人怠惰誤了農時,佃戶們消極怠工,偷奸耍滑,反正就是收成不好。
至于朝廷認不認的,收成就這么多,愛要不要。
他們又不是朝廷的官員,害怕被查,別說地方關系盤根錯節,清查很困難,就算是真查出來了,低頭認個錯就完了。
這一點,天子不可能不清楚。
一旦這些私墾田重新回到藩王的手中,就相當于朝廷之前付出的代價,折損了一大半。
說白了,朝廷折騰了這么一大圈,就是為了把田地再送回他們的手中,天子有這么好心?
有陷阱!
這絕對不正常!
一時之間,不少藩王不由響起,前段時間于謙的事,就這么莫名其妙的風平浪靜了。
要知道,當初在殿中,天子可是盡力維護于謙,希望能夠息事寧人的,要不是他們這些藩王步步緊逼,是不會有十王府之事的。
而且,朝廷上下一直都有共識,那就是,天子對待于謙,殊遇非凡,信任倚重,遠非普通臣子能及。
其實,要不是只有于謙的身份地位才能達到他們想要的結果,這些藩王也是不愿意招惹他的。
可事情出了之后,卻詭異的迅速平靜下來,這一直讓他們懷疑,是不是背后有什么更大的陰謀。
難不成,這次天子就是來替于謙算賬的?
保不齊,他們一旦接了這個差事,反手就是雞飛蛋大。
畢竟,朝廷上下,肯定是不會答應把官田交給他們來經營的,而現在,這些官田又已經被各地衙門接管。
如果說有天子的允準,哪怕單單是默許,他們就能派人把這些田‘拿’回來。
但是如果天子到時候態度曖昧呢?
說到底,背后沒有天子的支持,他們也不敢動手強搶。
若真的是這樣的話,那么到了最后,很有可能,他們既沒有辦法從地方官府手里把田地拿回來,還要承受滿朝的非議。
再延伸下去,說不準,這便是禮部一直在等的,宗藩改革的契機,也有可能,
不能答應!
絕不能答應!
想明白這些,底下幾個藩王頓時頭搖的跟撥浪鼓一樣,紛紛道。
“陛下,的確不妥,朝廷官田,豈可讓臣等來經營!”
“不錯,此舉不合規制,還請陛下三思。”
看著他們這副樣子,朱祁玉不由皺起了眉頭,思索片刻,他轉向周王和魯王,道。
“二位叔祖所言有理,不過,也并非沒有變通之法。”
“官田是朝廷田畝,的確和皇莊不同,所以不可照搬,但是,在朕看來,誰來經營卻并無大礙,關鍵的是,稅賦能夠按時征繳便可。”
“何況,百姓疾苦,雖租種官田,但是沒有良種,耕牛等物,收成也并不好,這些器物若是朝廷提供,以如今國庫之力,支撐不起,各地藩王康慨解囊,愿意購置良種,耕牛供百姓使用,自然是好事。”
“至于建立田莊,則是為了引水灌既便捷,也是為了保護收成,謹防有不軌之徒肆意踐踏田地,都是為了百姓著想。”
“然則,這些畢竟需要銀兩,不可能白白提供,讓這些百姓在官田稅賦之上,按照每年收成的三到四成,租用耕牛等物,租子仍舊年以遞減,五到十年后,減至不交時,便將耕牛及犁器等物贈與佃戶。”
“這個說法,想來戶部是能接受的,二位叔祖以為如何?”
要知道,如今的年景,一頭好的耕牛可不便宜,很多家里自己有私田耕種的百姓,攢上個三五年,才能堪堪買上一頭耕牛。
藩王們建田莊,本身是為了產量能提升,所以,自然是挑選的最好的耕牛,這樣的牛價值更高。
這也就相當于,百姓每年拿出田畝的一到二成,然后租用耕牛,過上幾年,把牛變成自己家的。
和皇莊相比,雖然是把田換成了牛,但是本質上是一樣的,畢竟一頭耕牛也是有壽命的,大概在二十年左右,除去長成的那幾年,最能出力的十年,用在了官田的耕種上。
這的確是個好辦法,但問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