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尚書賣慘,不是第一回了。
但是,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私底下哭窮,類似這種半公開場合的說沒錢,倒是少見。
畢竟,私底下跟皇帝賣慘,那是在暗戳戳的表功,順便打個秋風,但是當著這么多大臣的面哭窮,卻不免讓人看輕了戶部。
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來,沉翼這回是真的沒辦法了。
眼瞧著眾人的目光都朝他匯聚過來,沉翼嘆了口氣,繼續解釋起來。
整飭軍屯的大政,在施行之前,兵部和戶部做了多番詳盡的測算,那個時候,沉翼就曾經提出過國庫用度不足的情況,并且想了解決的辦法。
只不過,當場就被否掉了,在那之后,兩部又重新商定,總算是最終拿出來了一個章程。
按照最初的設想,整飭軍屯的過程,是先出后入,即朝廷先出錢對部分田地進行贖買,重新收歸軍屯當中,同時,對仍舊心存僥幸,隱沒軍屯的官員仕紳進行重罰,輕則數倍,重則抄沒家產。
隨后,對照黃冊及魚鱗圖冊,對由民田收歸的軍田進行轉籍,現如今在整飭過程當中,為了保證穩定,只是對各種田土的類型進行了重新確定和劃分,但是耕種的佃戶百姓,仍舊和原來一樣,并沒有完全收回交由官軍耕種。
所以下一步,就是實質性的轉籍,以一丁三十畝為標準,在贖買銀兩已經支出的情況下,將多余的田畝劃歸官軍耕種,這個過程十分繁雜,但是,總還算是溫和。
因為贖買需要的銀兩數額龐大,所以戶部最終確定下來的方案是,多個進程同時推進。
出銀贖買跟罰沒隱匿同時進行,輔以民田轉籍,逐步填補虧空,這樣做的好處就是,進度平穩,罰沒隱匿來錢快,但是不確定性強,且數量注定不會太大,民田轉籍來錢慢,但是數額巨大且穩定。
二者同時并行,可以大大減輕戶部的壓力,當然,真正施行的時候,肯定仍舊是入不敷出的狀態。
按照戶部的測算,第一年也就是今年,戶部的壓力會非常大,贖買的銀兩當中,至少有七成以上,需要直接由戶部先行支出。
之后,逐年遞減,大概在第三年左右,隨著民田轉籍的數量越來越多,各地軍屯恢復,一方面軍費支出減少,一方面軍屯貢獻的賦稅增加,漸可做到收支平衡,不需要戶部再額外貼補。
但是,有句話叫計劃趕不上變化,設想的挺好,但是真正實施的時候,就出問題了。
這樣龐大的改革,原本按照預想,從清丈田畝到贖買田畝,再到民田轉籍的完成,至少要花三年左右的時間。
時間夠長,給戶部輾轉騰挪的空間也就夠大,拆東墻補西墻的,各處摳一摳,再打打秋風,雖然緊張,但是勉強也能支撐下來。
可是,誰能想到,天子的手段這么厲害,先是搞定了勛貴,隨后又說動了代王府牽頭,更是以雷霆之勢,派出了兩大尚書南北坐鎮,快速推進。
如此一來,戶部的壓力就驟然增加,雖然說,因為時間不足,所以需要贖買的田地,也沒有預想當中的那么多,但是,也達到了原本設想的八成左右。
因此,不說別的,就單是邊境的這三萬余頃田土,就把戶部幾乎給掏空了!
但這才是一個開始,明明說好的同步推進,但是具體實施的時候,朝廷的精力幾乎全部放在了田土清丈和收歸的上頭。
除了被金廉直接請王命旗牌砍死的那幾個邊將之外,其他的大多數將官,都被關押待審,尚未完全定罪,更不要提罰沒隱匿了。
罰沒的少,轉籍之事更是壓根提都沒提,原本的進少出多,徹底變成了只出不進。
更重要的是,天有不測風云,這個當口上,草原內亂,原本作為朝廷重要的財政來源之一的互市,開始變得斷斷續續的。
眼瞧著銀子白花花的往外流,遠超當初的想象,但是收入卻一點不增,反倒同步減少,沉尚書豈是一個愁字了得。
“…陛下,朝廷用錢的地方繁多,據各地呈報的奏報來看,明歲陜西,山西等地,恐有旱災,戶部還需備著這些地方賑災的錢糧,這筆賬,臣實在是有些算不過來了…”
看著沉翼愁眉苦臉的樣子,朱祁玉也皺起了眉頭。
見此狀況,于謙道。
“陛下,臣此次出京,清丈出諸多宗室隱匿之軍田,據臣所知,這些田畝上耕種的佃戶,其繳納田租,通常在七到八成左右,然則朝廷收回之后,稅賦降低,轉籍之事當可開始行之。”
“如若推行順利的話,至少有一半田土,可以收回軍屯之用,如此一來,明歲各地軍費便可重新核定,當可大大減輕戶部的壓力,除此之外,邊境各處贖買田土,因其數額巨大,臣以為不必急在一時,可以分批發放,以令戶部有輾轉的時間。”
這話一出,倒是引起了在場許多大臣的附和。
說白了,朝廷沒錢,誰也沒有辦法,能夠想的,無非就是開源節流四個字而已。
如今開源有些困難,就只能想法子節流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對于這個建議,朱祁玉卻搖了搖頭,道。
“轉籍之事不急,朝廷大政,還是要以穩為主,轉籍牽涉巨大,事務繁雜,需要做足準備,不可太過心急。”
“至于贖買之事,倒是可以稍稍拖延,并不妨事,對了,沉卿,上次朕讓各地府庫,常平倉增加存糧,現在情況如何?”
沉翼眨了眨眼睛,一時沒反應過來,話題怎么突然轉到了這。
不過,戶部的這些賬目,他老早就已經裝在了心里頭,即便是此刻突然被問,也很快就張口答道。
“回陛下,如今國庫尚有一千四百八十余萬石米麥,各地常平倉,府庫歷年存糧約有兩千三百余萬石,具體數字,尚在整理當中,陛下如果急要的話,臣三日之內帶人厘清,再行回奏。”
“不夠!”
然而,朱祁玉卻并沒有回答沉翼的問題,而是眉頭緊鎖,開口道。
“各地常平倉如果填滿的話,遠不止這個數字,沉卿既然說了,明歲需要儲備旱災,那么,糧食自然是多多益善。”
“今日回去之后,戶部向各地下一道公文,明歲開年之后,用府庫存銀,著手增加存糧,四月之前,務必要將各地常平倉,府庫存糧留足八成以上。”
啊這…
這次不僅是沉翼,就連在場的其他大臣,也是一陣意外,他們沒有想到,天子突然會做出這個決定。
尤其是沉翼,臉上皺的全是褶子,他這明明在跟天子說怎么少花錢的事兒,這怎么一轉眼,還要倒出錢了呢?
購入存糧一事,打從半年前的時候,朝廷就已經開始做了,不然的話,也不至于有現在這個數字。
雖然說,剛剛沉翼拿備災來做理由,但是實際上,他還是比較有底氣的。
國庫如今雖然銀兩不多,但是,就憑這些存糧,應付一場大災,并不成問題。
但是這個時候要再次加購存糧,就有些…
“陛下…”
“嗯?”
沉翼剛想再說兩句,但是,剛一開口,就迎上了天子冰涼的目光,于是,他識趣的閉了嘴,道。
“臣遵旨。”
不過,雖然他沒有反駁,可表情上,明顯還是有些不滿。
見此狀況,朱祁玉搖了搖頭,道。
“這件事情,當成年節后第一件大事來做,都察院各御史,年節后即刻前往各地巡查,凡有私吞府庫存糧者,就地罷免,押送京師待審。”
“除此之外,吏部將此事作為明歲大計考課標準之首,凡地方常平倉,府庫至四月未滿八成者,一律不得考為上等。”
這番話說完,在場的老大人們更是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震驚。
過了好大會,一旁的俞士悅方小心翼翼的上前問道。
“陛下,明歲…大計?”
京察和大計,是考核京城及各地官員的方式,按照慣例,每三年一次,大計在京察前一年舉行。
但是,因著天子登基,所以上一次的京察提前了一年,因為是特殊情況,所以按照吏部之前的打算,大計應該是在后年舉行。
可現在…
就在眾人都為之震驚的時候,王文卻并無意外,上前開口,道。
“臣遵旨!”
顯然,大計一事,對于別的大臣是秘密,但是,對于他這個吏部尚書來說,卻早就已經得到了消息。
不過…
“陛下,如今各地軍屯之事尚未收尾,如若年后便開始大計,是否有些太著急了?”
遲疑片刻,工部尚書陳循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也是在場大多數人的想法,這兩年下來,朝廷上下的大事,幾乎是一件接著一件,趕得夠緊了。
別的不說,現在軍屯還沒整明白呢,難不成,天子又對吏治動了心思?
要知道,治國之道,最忌諱的就是急功近利,這諸般大事疊加起來,不免讓人擔心,到最后會雞飛蛋打。
面對群臣的質疑,朱祁玉沉默了片刻,卻并沒有直接回答陳循的疑問,而是道。
“此次大計,由吏部主持,都察院和刑部協同,各道御史負責巡查各地,糾劾不法,有犯貪瀆,枉法,欺民等罪者,都察院會同刑部革職審訊。”
“都察院副都御史一職,空缺許久,過幾日,吏部主持廷推,商議左,右副都御史之職人選。”
“另外,刑部此次羈押候審的邊將,一律從快從嚴審理,罪行多犯者,依其最重之罪判之。”
這番話說完,在場的一眾大臣面面相覷,心中隱隱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刑部參與大計,這可是從未有過的先例!
往常時候,京察大計都是吏部主持,都察院協理,但是這次,天子指明要刑部參與,這中間意味,可謂深長。
眾人不由想起剛剛在偏殿中的場景,有心思轉得快的,目光已經隱隱落到了王文的身上。
怪不得這個老家伙,當時故意提起邊將審訊的事,原來是早知道,刑部要參與到大計當中來。
當然,聽天子的意思,刑部處理的是有罪的大臣,但是,從一定意義上來說,這其實就是侵奪了吏部的部分權力。
要知道,在此之前,官員升降罷黜,全盤掌握在吏部的手中,但是現如今,刑部參與了進來,那么,吏部必然會喪失對于部分官員的調選權。
雖然,這些官員大多是有罪有失的官員,但是,原本這些官員如何處置,是吏部和天子商定,有了刑部插手之后,權力的降低是必然的。
王文提前把邊將之事引出來,便是想讓兵部做這個出頭鳥,替他來擋下刑部侵奪事權的可能,或者最不濟的,兵部和吏部至少能同進同退。
但是現在看來…
眾人默默地瞟了于謙一眼,卻見后者毫無反應,這意思就是…默認了。
其他的大臣有心想要開口質疑幾句,但是,他們還未開口,一旁的沉翼便道。
“陛下,臣有一事,想請陛下恩準。”
“何事?”
天子的聲音平澹,于是,沉翼道。
“啟稟陛下,按制,官員有罪,家產若被抄沒,當充入內庫,但是,如今國庫貧瘠,入不敷出,長此以往,有礙朝廷大政施行。”
“故而,臣斗膽請陛下恩準,此次整飭軍屯中羈押邊將官員,如若其家產抄沒,暫歸國庫調用,待國庫充裕之時,再行歸還。”
話音落下,原本想要再開口說話的大臣,頓時都把話咽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們哪還看不清楚情況。
怪不得剛剛天子的話鋒突然一轉,原來是埋在這了。
戶部如今財政困難,眼瞧著整飭軍屯的后續事宜,就要陷入停滯當中,這種當口之下,最重要的就是得找錢。
剛剛沉翼雖然說的是金廉如今關押的這些邊將,但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結合剛剛天子命刑部參與大計的舉動,到底是何用意,其實已經呼之欲出了。
吏部對于官吏的考課升降,本質上屬于官職的調動,即便是考評最下等,也不過是降調罷職,這是對官場的調節。
但是刑部加入進來,就拉低了這個下限,刑部屬于司法部門,他們一旦參與,那么,給予的處罰,可就不是單純的官職升降問題了。
所以,天子這是打算通過這種方式,來填補戶部因贖買軍屯田土而產生的虧空?
一眾大臣心思轉動,他們隱隱能夠感覺到,朝廷的天,似乎是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