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過后,距離年節也就越來越近了,整個京師上下,也都慢慢的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今年的冬至大朝,和往年相似,卻又有不同。
相似之處在于,仍舊盛大繁復,熱鬧的很。
不同之處則在于,有了去年的經驗,今年禮部很識趣的修改了儀注,刪掉了天子率群臣往南宮朝拜的環節,改為由吏部尚書王文率群臣朝拜。
據說,為了這一節,禮部討論了許久,讓天子去肯定是不行的,他老人家往那直愣愣一站,最多就是敷衍的拱手行個禮,不僅太上皇不高興,就單是引導的禮官自己,都無奈的很。
所以,為了不給自己添麻煩,這一節肯定要改,但是問題就在于,該怎么改,天子不去,那么,就要有人代為朝拜。
這個人選才是爭議的焦點,朝中有不少大臣認為,既然皇太子已經出閣,自然當由皇太子率群臣賀太上皇冬至大節。
但是,這個提議也同樣受到了不少人的反對,一則太子年幼,承受不了太過繁復的儀典勞累,按照原本的儀注,冬至大節,太子本就當率眾臣朝拜皇帝,這一點是不可更改的。
如果說,再讓太子率群臣賀太上皇,那么,同樣的儀程要來兩遍,要考慮太子的精力體力是否能夠撐得下來,萬一要是大節上太子因為體力不支出什么事,那可就是他們這幫大臣萬死莫辭了。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其實還是在于法統的問題。
這個提議剛剛在早朝上提出時,便被以王文為首的一干天子黨竭力反對,他們的理由除了太子的精力問題之外,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就是…
“皇太子乃陛下冊封,承陛下法統而領群臣,故冬至大節當以儲君而賀天子,此乃君臣之禮。
“若賀太上皇,太子則當以太上皇長子而賀,若領群臣,則禮儀亂矣,切切不可。”
這句話在朝堂上,也就只有王文敢直接了當的說出來。
當然,說出來之后,自然也引發了諸多朝臣的激烈彈劾,有說他離間天家關系的,有說他欲陷太子于不孝的,還有說他藐視太上皇的。
為了這件事,朝堂上倒是大大的吵了一架,王文自然是不怕這些彈劾,但是,他畢竟也是七卿之一,不至于親自下場跟一些普通官員爭吵。
所以,最后這件事情,其實就變成了諸多郕王府出身的官員,在王文的帶領下,在此事上抗辯。
與之相對的,則是以朱鑒為首,以徐有貞為主心骨的一些太子府官員,與之相爭。
其他的普通大臣,各有看法,但是,也脫不出這兩點。
最后,還是大宗伯胡濙親自出面,以太子幼弱為由,建議由吏部尚書代天子及皇太子朝拜,算是勉強把這事兒湖弄過去了。
不過除此之外,其他的地方倒是順順利利的都辦下來了,唯一不同的,就是后宮中皇后娘娘孕期已有六月,所以并沒有親自接受命婦朝拜,外朝命婦在朝拜兩宮皇太后以后,就匆匆結束了。
但是,這件事情的影響,卻依然在后續發酵當中。
尤其是冬至大節過后,朝廷的主要政務基本上都已經告一段落,大多數的衙門除了年尾的一些總結性工作,大多都閑了下來,所以,便也更引發了種種議論。
正陽門外,年節臨近,各種各樣的商販小廝,也逐漸多了起來,即便是在京城正門處,進進出出的百姓,也絡繹不絕。
距離城門的不遠處,一輛四人小轎停著,老者身著儒服巾冠,披著厚厚的大氅,揣著雙手望向遠處,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不多時,遠處一隊馬車緩緩而來,隨行者數十人,不像是普通人的馬車,但是,卻也沒有打出什么牌子。
見到這輛馬車,老者不由喜上眉梢,向前迎去。
“廷益,你終于回來了!”
馬車搖搖晃晃的停下,簾子掀開,一名臉色清癯的老者端坐車中,看到底下的人,他也連忙起身,從馬車上下來,拱手為禮,道。
“仕朝兄,許久不見,風采更勝往昔啊!”
周圍依舊有老百姓來來往往,只不過,他們也都自覺的避開馬車的隊伍,畢竟,這馬車雖然低調,但是光看周圍的護衛,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家。
可是,他們絕想不到的是,這看似不起眼的兩個老者,竟然是當朝的兵部尚書和內閣次輔。
許是因為真的許久未見,俞士悅再次看到于謙,不由得一陣激動,上前緊緊的握住了于謙的手,道。
“廷益,這一趟去,辛苦你了…”
俞士悅雖然身在京城,但是,他位處內閣,能夠得到的消息,自然比普通大臣要多一些。
正因如此,他才知道,這次于謙出京,究竟經歷了多少艱難,得罪了多少人。
說著話,他掃了一眼于謙身后的隨從,道。
“你也是,既回來了,欽差儀仗還要收起來,官服換下,就連兵部都不提前知會,不然的話,何以如此簡薄…”
然而,于謙卻搖了搖頭,道。
“去時浩浩蕩蕩,是為震懾而去,回時悄然無聲,才是于某本性,仕朝兄,你知道的,奢靡虛浮之風,我并不喜,就這么簡簡單單的,最好。”
俞士悅察言觀色也是一絕,聽于謙的這副口氣,他就明白,于謙的心里藏著事。
不過,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他卻并沒有多問,只是道。
“也罷,你今日回京,我特意備了好酒好菜,晚間遣人送到了你府上,今日你我共謀一醉如何?”
于謙倒是也沒有推辭,笑著點了點頭,于是,二人便上了馬車,往于府趕去。
不多時,到了于府門外,二人下了馬車,果不其然,和上回一樣,在于謙帶回來的隨從當中,有幾個人默默地行了一禮,然后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見到這副場景,俞士悅才松了口氣,側了側身問道。
“現在沒別人了吧?”
看到堂堂的內閣次輔,太子府詹事,現在這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于謙也不由苦笑一聲,道。
“仕朝兄,這些人是為了保護我,又并非監視,你這…”
“話雖如此,總還是小心為上嘛…”
俞士悅小聲都囔了兩句,惹得于謙一陣無奈。
不過,這會功夫,早就等在府外的于家夫人董氏,帶著于謙的兩個兒子于冕,于康,還有特意趕回來的小女兒于璚英和女婿朱驥,都紛紛迎了上來。
于是,俞士悅連忙收拾好表情,跟在于謙身后混了上去。
“給父親請安,見過俞伯父。”
在小輩面前,俞次輔一向還是慈和的,即便是面對著朱驥,態度也十分良好。
看著態度恭敬的于冕和略顯激動的董氏,他拱手道。
“今日廷益剛回來,也是你們一家團聚時,我便不打擾了,不過,不過,今日是冬至休沐的最后一日,明日廷益要上朝,有些事情我需同他說一說,所以,晚些時候,怕還是要攪擾一番,請夫人見諒。”
董氏的性子婉約大方,對于丈夫的這個老友,自然也是了解的,當下便福了一福,道。
“次輔大人這是說的什么話,您能駕臨寒舍,夫君同我,自然是歡迎之至,時候也不早了,不妨一同留下用飯?”
這話雖是邀請,但是,俞士悅又不是什么不識時務的人,當下擺了擺手,道。
“夫人一番好意,本不該推拒,但是,我府中也已備好了午飯,我那夫人今日親自下廚做的,若我不回去,怕是以后回不去了,還是晚些時候吧,等傍晚時分,我同內子提前說好,再來蹭頓晚飯。”
說罷,俞士悅也不多停留,便告辭而去…
到了傍晚,俞士悅如約而至,于冕早就已經在外頭等候著,等他到了之后,也便直接將他領到了書房當中。
說是要蹭飯喝酒,但是實際上,俞士悅倒也不至于真的這么不識趣,畢竟今天是人家一家團聚的日子,真要是過來蹭飯,不免遭人嫌棄。
所以,他來的時候,早已經過了飯點,于謙顯然也知道他的目的,并沒有備酒,仍舊是清茶一盞。
二人相對而坐,書房中茶香鳥鳥,俞士悅閑談著,便將最近這段時間,京中發生的諸事,都一一說給了于謙。
其中大多數的事情,于謙自然是早就通過公文和其他渠道得知了,但是,他還是很認真的聽著。
“…這就是這段時間,京城中的概況了,邊境那邊,雖然艱難,但是也算圓滿解決,如今,金廉和昌平侯已經帶著馬可古兒吉思在返京的路上,估計再過兩日,也就該到京師了,經此一事,韃靼和瓦剌各自陷入內亂,邊境當可安穩一段時間了…”
俞士悅說了半天,有些口干舌燥,端起茶盞飲了一口潤喉。
見此狀況,于謙伸手給他填滿,隨后道。
“楊杰此去,倒真是讓人意外,草原一行,竟能有如此收獲,到真不負陛下對他一片期許。”
聞聽此言,俞士悅似是響起了什么,輕哼了一聲,道。
“我早寫信跟你說了,陛下并無動兵之意,遣楊洪帶兵前往宣府,也只是為了威懾,朝廷上的輿論和態度,都不過是裝裝樣子而已,讓你不要摻和這檔子事。”
“可你呢?非是不信,這一封奏疏回來,平白惹了陛下不滿,你難道看不出來,這朝堂上頭那幫人,就等著那你當槍使,讓你去頂撞陛下呢!”
“你瞧瞧戶部那位,平時幾兩銀子都摳搜的不行,可這回陛下一提,他什么都不說,竭力支持,再看看你…”
俞士悅越說越氣,胡子都翹得老高。
要知道,當時儀銘帶來楊杰的密信時,俞士悅也在一并召見之列,所以,天子的態度是什么,他清清楚楚。
下來之后,他就寫信給了于謙,將奏對的內容,委婉的告訴了他,并且,告戒他不要插手京中之事。
可沒想到,于謙壓根就不搭理他,還是寫了奏疏進京,旗幟鮮明的反對天子動兵。
結果到最后,惹得天子不悅,還特意降了一道名為褒獎,實則是警告的旨意。
這回于謙回京,固然有他自己低調,并沒有提前宣揚的因素在,但是,再怎么著,他這樣的身份回京,天子肯定是知道的,換了往常,天子肯定是要派人迎接的,但是這回,啥也沒有,可見天子心中,對于謙仍舊不滿。
不過,面對俞士悅這番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于謙卻澹定的很,道。
“我與沉翼不同,這朝廷上,有沉翼順著陛下,就得有我勸著陛下,仕朝兄你的一番心意,我自然是清楚的,但是,該勸的還是要勸,何況,我上了這奏疏,也算是配合陛下演戲…”
“哼,你就狡辯吧!”
俞士悅氣哼哼的說了一句,忍不住又端起茶盞飲了一大口,表示自己的不滿。
不過,也只是片刻,俞士悅就收起略帶玩笑的態度,認真道。
“廷益,我確實要提醒你一句,小心些!”
“雖然說,陛下一直對你十分信重,但是,畢竟你因軍屯一事,樹敵不少,這次陛下特準諸王進京探望宗學子弟,我看了名單,其中有不少,恐怕都是沖著你來的。”
“還有尹王那邊,雖然現在看似無事,可是,從你當初出城時發生的事看,他對你記恨頗深,陛下如今解了他的禁足,指不定要生什么事端。”
“你若有陛下護著還好些,但是,要是再惹怒了陛下,你若真的遇到什么事情,怕是日子不會好過。”
“你在朝中多年,也該知道,這朝堂之上,并不都是持心為公之人,你主持軍屯,風頭正勁兒,這背地里想要看你笑話的人,可并不在少數…”
這番話,說的十分誠摯,可以說,如果不是多年老友,是絕不會說的這么透徹的。
“多謝仕朝兄的提醒,我會小心的,不過,仕朝兄也不必太過擔心,于某行事,自覺問心無愧,不怕小人構陷。”
但是,于謙卻顯然并沒有聽進去,淺淺敷衍了一句,便轉向了其他的話題,道。
“邊境之事已經解決,便不說了。”
“我聽說,陛下有意要整頓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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