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當中的氣氛有些微冷,聽到尹王的這番話,朱徽煣的面上不由露出一絲失望之色。
但是,盡管如此,打心底里來說,尹王的反應其實在朱徽煣的意料之中。
別看他們倆現在一副好兄弟的樣子,但是說到底,他們并沒有太深厚的交情。
尹王初入京師,在懵懂不知的情況下,遭受了一系列挫折之后,他意識到,自己正是急需了解京師局勢的時候。
這個時候,朱徽煣恰好出現,所以,他們才能“相談甚歡”,但是,真的讓尹王做些什么幫忙,僅憑借巧舌如黃,是不可能的。
不夠這種事情,也不宜操之過急,這一次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如果說真的這個時候提什么要求,反而顯得他目的不純。
因此,嘆了口氣,朱徽煣接著道。
“也只能如此了,不過就像你說的,這件事情非同小可,不急在這一時,前頭就是十王府了,你們且先安頓下來,陛下那邊,我會想辦法再去說情,本王就送到這了…”
隨著馬車在恢弘的十王府前停下,三人下了馬車,朱徽煣也起身告辭。
最后寒暄了兩句,朱徽煣正待轉身離開,卻忽然停下了腳步,對著尹王問道。
“對了,剛剛有句話忘了說…”
說著話,朱徽煣壓低了聲音,道。
“我知道你在城外,和于謙鬧得很不愉快,但是,為兄告戒你一句,于謙此人,你最好不要招惹,上回任禮之事,陛下之所以如此震怒,和他針對的人是于謙,有很大的關系。”
“所以這一點,你謹慎著,別的人就算了,可于謙這個人,是陛下的第一寵臣,萬萬不可再招惹了。”
聽到這句問話,尹王的臉色僵了僵,勉強笑道。
“多謝王兄告戒,我父子二人如今已被禁足在十王府中,自會小心謹慎的。”
朱徽煣笑著點了點頭,沒有多說,拱手便直接離開了。
但是,在他走之后,尹王父子的臉色卻十分復雜…
十王府位于宮城東側,雖然不像名字一樣,真的有十座王府那么大,但是總歸形制上,要比普通的王府大的多。
如今的十王府中,除了襄王之外,剩下的便是一些在京城中購置不起府邸的低階宗室子弟。
因著原本為尹王入京而修建的新王府被天子下令停工,所以,禮部早早的就開始和十王府協調,騰出西側的跨院來給尹王父子居住。
但是,這其中不可避免的遇到了一些問題,最主要的就是襄王。
按理來說,十王府一般是用于藩王朝覲和未就藩的皇子暫居的府邸,所以雖然不小,但是,既然是暫居,那么一應的形制,也就不可能真的像王府一樣齊全。
偌大的十王府中,有大約五分之一的房間,分給了低階的宗室子弟們,他們基本上就是一人一間小屋,擠不出來空檔。
而剩下的五分之四的空間,有一大半,都被襄王給占據了。
從身份上而言,襄王和尹王同為藩王,自然是薄待了誰都不好,更何況,尹王是父子二人前來,一位親王,一位郡王,怎么著也不能比襄王住的地方更小。
所以問題就來了,襄王在十王府住習慣了,雖然說如今是在禁足,可是府中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各有居處。
要讓襄王騰地方出來,并不容易。
禮部遣人上門了幾次,襄王都避而不見,理由也很充分,天子命他禁足思過,豈可私自會見朝臣?
直到最后,胡濙親自出面,才勉強讓襄王讓出了一半的地界。
此刻,十王府外,早已有人在迎候著。
眼瞧著尹王和岷王下了馬車,二人說了幾句之后拱手分別,府外之人臉上露出一絲疑惑,但是很快掩了下去。
待得岷王離開,他便迅速上前,拱手道。
“臣襄王府長史劉德,見過尹王爺,見過洛陽王。”
在劉德的面前,尹王倒是重新恢復了那股居高臨下的氣勢,掃了一眼門前的儀仗,皺眉問道。
“你家王爺呢?為何沒有出迎?”
“回王爺的話,我家王爺正在禁足思過,不便出府,原本是想請世子來迎候,但是世子清晨偶感風寒,怕過了病氣給王爺,于是便命臣在此迎接,還望王爺見諒。”
劉德倒是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現,躬身回答道。
“如今府中已經打掃干凈,但是,安頓行李想來也需要些時候,我家王爺設了薄酒,為王爺接風,還望王爺賞臉。”
聞聽此言,尹王臉色有些難看,但是到了最后,他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澹澹的道。
“既然襄王一片心意,那本王也就不推辭了,張豐,你跟這位劉長史進去安排一下吧,盡快安頓下來吧!”
“是…”
于是,一個同樣身著官袍的中年人上前領命,隨后,指揮著家仆侍從,開始從側門往十王府里面搬東西。
尹王則是看了一眼劉德,吩咐道。
“前頭帶路吧…”
十王府內,朱祁鏞看著老神在在的自家父親,神色之間,頗有幾分憂慮,躊躇片刻,他還是張口問道。
“父王,尹王叔祖畢竟是長輩,您尚在禁足,不去迎接也便罷了,我也稱病不去,是否有些過于怠慢了?”
老岷王是太祖子嗣中,最后一位在世的,他死之后,整個大明宗室當中,輩分最大的,其實就是尹王這一輩了。
按理來說,尹王到了京師,如果不是因為直接就被禁足了,那么在京的一眾宗室子弟,起碼都該過來問個安才對。
作為朱瞻墡的兒子,朱祁鏞向來受到十分良好的教育,這種違心失禮的事,他自然于心不安。
“無妨…”
朱瞻墡原本并不打算多說,但是一抬頭,忽然看到朱祁鏞矛盾的眼神,他忽然又改了主意。
作為他的嫡長子,朱祁鏞才學并不算出眾,但是十分孝順,所以,朱瞻墡也十分喜愛他。
在京師的這一年多以來,很多事情,他都并不對朱祁鏞多言,是覺得沒有必要。
但是如今,朝廷的局勢變化越來越大,襄王府牽涉其中,越來越難以獨善其身,那么有些事情,就得提前準備了。
因此,想了想,朱瞻墡道。
“鏞兒,知禮懂禮是好事,但是,身在朝中,須得小心謹慎,察言觀色。”
“如今我被禁足府中,正是韜光養晦之時,如若這個時候,太過高調的話,恐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何況,這位尹王一方面向我寄信,詢問京中情勢,另一方面,又跟岷王同乘而歸,如此作為,我若沒有絲毫的反應,倒顯得咱們沒有脾氣,不利于之后的往來,明白嗎?”
朱祁鏞想了想,罕見的沒有說話,這讓有心教導他一番的朱瞻墡有些生氣,道。
“你沒聽到父王的話嗎?”
這話明顯有些不悅,平日里,朱瞻墡雖然寵愛朱祁鏞,但是,父子二人也十分看重禮節,朱瞻墡可謂是積威甚重。
因此,聽到這話的口氣不對,朱祁鏞雖然心中猶豫,可還是道。
“兒子明白,謝父王教誨。”
只不過,不知為何,他的眉宇之間,卻忍不住閃過一絲愁緒。
然而,朱瞻墡卻并沒有將這點異常放在心上,站起身來,澹澹的吩咐道。
“好了,人差不多也應該到了,隨我出去見見吧!”
“是…”
十王府占地龐大,在經過胡濙親自出面協調之后,襄王將東側的大部分地方讓了出來,自己則是住到了西側的跨院當中。
跟著襄王府長史劉德轉過廊下,尹王便瞧見了襄王和朱祁鏞二人,站在花廳前頭迎候著。
兩對父子隔著不遠遙遙相望,襄王頓時快步迎了上來。
“小侄朱瞻墡,見過王叔!”
“遠道而來,王叔辛苦了,小侄禁足在府,未能出門遠迎,實在是失禮,還望王叔見諒…”
看著熱情的襄王和他背后略顯拘謹的朱祁鏞,朱颙炔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但是很快就掩飾下來,笑道。
“不必多禮,反正接下來的這段日子,你我都禁足在十王府,倒也不差這些虛禮。”
“啊?禁足?”
朱瞻墡抬起頭,似乎感到有些詫異,問道。
“怎么,王叔見過陛下了?”
“襄王爺不知道嗎?”
看著揣著明白裝湖涂的朱瞻墡,朱颙炔反問一句,卻也沒有等他回答,而是繼續道。
“此事說來話長,襄王爺不會打算,讓本王在此處與你聊吧?”
“失禮,失禮…”
聞聽此言,朱瞻墡似乎剛剛反應過來,連聲道。
“小侄見到王叔,太過高興,一時之間竟忘了王叔一路風塵,是小侄之過,王叔放心,小侄早在臨湖小筑備了薄酒,請王叔跟我來…”
臨湖小筑,雖然叫小筑,但是實際上,面積卻不小。
幾人來到早就布置好的宴席上坐下,朱颙炔打量了一下,如今已經漸入秋日,湖中波光粼粼,偶有飛鳥蕩出層層漣漪,遠處沿湖種著楓樹,楓葉漸紅,自是一片秋日美景。
這種宴會,按理來說,應該安排歌舞相伴,但是,看著這小筑中寥寥無幾的侍奉之人,朱颙炔心中大約猜到了什么,不過他卻并沒有多說,只是慢條斯理的跟襄王談些京中風物,拉著家常。
酒過三巡,看著酒足飯飽后明顯有些懨懨不振的朱勉塣,朱瞻墡眸光一閃,道。
“洛陽王的臉色看著不大好,看來這次進京,一路倒是勞累了!本王府里有上好的大夫,一會遣了過去,為洛陽王診看一番,如何?”
這話明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颙炔心中明白,卻不點破,而是順著他的話頭,開口道。
“倒也不必這么麻煩,勉塣只是因為在宮外侯召時,站立的時候久了些,所以精神不大好,待張長史那邊收拾停當,回去歇上兩日便好。”
言下之意,有話快說,不然的話,等那邊收拾好了,他們父子二人,可就不奉陪了。
見此狀況,襄王眼神閃動,臉上的笑意也收斂了幾分,道。
“如此便好,祁鏞,一會把我珍藏的鹿茸,山參拿些,給洛陽王送去,也算是一點心意。”
朱祁鏞點頭稱是,隨后,朱瞻墡便繼續開口問道。
“我方才聽王叔說,洛陽王是在宮外侯召時,等了時間太長所致,這,陛下政務難道如此繁忙,連見王叔的這點時間都抽不出來嗎?”
“那舒良是這么說的,不過,本王倒覺得,是陛下不想見到我父子二人,畢竟,此次出京,我父子二人是戴罪而來,陛下稍加懲戒,也是理所應當的。”
然而,出乎朱瞻墡意料的是,對于這件事情,朱颙炔卻顯得十分平靜,絲毫沒有他想象中的憤憤不平。
念頭一轉,他捏了捏手里的酒杯,道。
“王叔倒是心寬,對了,方才劉長史過來的時候,說岷王叔和王叔一同到了十王府,卻不知岷王叔怎么沒有過來,多日不見,小侄被禁足府中,不曾去拜會岷王叔,著實是失禮的很。”
這明顯是想打探他和岷王之間的關系…
朱颙炔擱下手里的杯子,抬頭望著朱瞻墡,卻只澹澹開口道。
“就是在宮外遇見了而已,陛下事忙,無暇召見我父子二人,所以,我便托岷王爺入宮替我父子二人問安,出宮的路上,順便聊了幾句而已。”
果不其然,聞聽此言,朱瞻墡的臉色明顯變得有些不大好看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道。
“這是應該的,畢竟,王叔和岷王叔也許久不見了,敘敘舊也是好的,不過如今大家都在京師,岷王叔也的確有些心急了些,王叔父子二人在宮門外侯了那么久,想必疲累的很,就算是敘舊,也該遲些才是。”
“倒也無妨,本王還不至于,連跟族親說幾句話的精力都沒有,何況…”
朱颙炔口氣莫名,道。
“陛下將我父子二人禁足十王府,岷王爺來往也不方便,要敘舊,自然是只能趁著回府的這段時間,不然的話,下回見面,怕是還要請旨,麻煩的很。”
“這倒是!”
朱瞻墡臉色笑著,但是,心中卻不知在想些什么,繼續道。
“如今我等都被禁足在十王府,也算是同病相憐,和外頭人見面,的確不怎么方便。”
“不過,岷王叔一直十分受陛下寵信,此次陛下召見他,就沒有替王叔說說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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