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舉,古之良法,今各處見在官員,果有德行,政事優長,拘于資格歲月,屈在下僚,及有文學才行堪授職任之士隱于民間,及官罷職委無贓犯重情而才學可用者,并聽四品以上官員在外巡撫巡按方回,并府州縣正官指揮,實跡為證,舉薦赴京考用,不許狥私濫舉,所舉之人,犯有犯贓,罪者連坐,主舉于虧,綱常正而家道雍,式弘敦于化本,儲副專而國統續庶,永固基圖,布告臣民,體予至懷。”
也虧得成敬歷次宣詔,練出的悠長氣脈,堪堪將這道冗長的詔書讀完。
大赦天下,并不是僅僅只赦罪。
就以剛剛宣讀的這道詔書為例,上上下下三十余道寬赦條目,涉及的人等,上到官員的考核,選任,宗室的婚配賜名賜封,各地方的稅賦蠲免,下到普通軍戶,匠戶,百姓的勞役,刑案,流民戶籍,流放人等赦罪,可謂是惠及方方面面。
真正的官吏軍民,普天同慶。
甚至于,對很多的普通大臣來說,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好消息,因為,大赦天下的詔書當中,有一道也就是剛剛的最后一道,放寬了對資歷年限的考核,加快了選官的進度。
這對于很多志在宦途的青年官員來說,都是數十年才得一遇的好機會。
不出意外的話,下次等到這種機會,要么是太子冠婚,要么是…咳咳…
總之,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
但是,這是對那些三品以下的官員而言的,對于三品以上的大員來說,基本是一個蘿卜一個坑,雖然現在還有坑,但是,這種職位,已經不是這種寬選能夠拿到的了。
所以,對于他們來說,整體狀態就呈現出兩極分化。
一部分是早已經知曉詔書內容的七卿,內閣大臣們,加上一些早就仕途無望混日子的老大人,早已經神游天外,有些肆無忌憚的,頭都一沉一沉的。
另一部分,則是大多數的,年富力強的諸多大臣,對于他們來說,這種詔書的意義同樣非凡。
一是因為,里頭的諸多事項,都需要他們這些中堅力量來負責執行,必須要理解透徹。
二是因為,往往這種頒行天下的詔書當中,只要仔細揣摩,其實能夠看的出很多門道,進而洞察朝堂上的政治風向。
譬如說,但凡是對朝廷大赦天下的慣例有所了解,且政治嗅覺相對敏銳的大臣。
在仔仔細細的聽完了這份詔書之后,都發現了兩個問題。
其一,這份詔書當中,赦除的刑案,賦稅,勞役,都偏向于民政,對于軍政方面,各個方向都提及了,但是,唯獨沒有提及到屯田追比的停罷赦除。
這一點是意料之中的,但是,也是值得人注意的。
說白了,如果說大赦天下這種普天同慶的喜事,都不能讓朝廷對整飭軍屯的決心有稍稍動搖的話,那么,再想在這件事上做文章的,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其二,也是在場諸勛貴武臣最關注的,對于土木之役隨征的武臣勛貴,赦罪復爵的事情,這份詔書當中,也是絲毫未提。
如果說,當初天子登基時,因為輿論太過洶涌,所以不曾提及此事的話,那么到了現在,也該給個寬赦了。
但是,沒有。
而且更重要的是,對于土木之役,這份詔書當中并不是完全沒有提及,但是,針對的多是文臣。
“正統十四年隨征失陷給事中御史主事等官,先因未及一考不曾請給誥敕封贈者,該部行查明白,不問任年深淺,悉與誥敕封贈,及有子孫不該錄用者,許令一子送監讀書,以榮節義。”
對于土木之役當中的死難軍民官員,大多數的文臣,武臣,都給予了追封賞賜。
但是,仍然有所遺漏,其中一部分,就是剛剛詔書當中提及的,因為入仕時間不長,沒有達到考評年限,所以不曾有封贈的,按照足年考評封贈,并許蔭一子。
而另一部分,就是除了普通的武臣官軍之外,以成國公府為代表的,部分勛貴世家,現在始終懸而未決。
要知道,就連當初因罪被降爵的寧陽伯陳懋,以及之前因罪被罷爵的會昌伯孫忠,在這次的大赦當中,都依照慣例,該復爵的復爵,該升爵的升爵。
可是,因為土木一役而遲遲未能襲爵的成國公府,脩武伯府,永寧伯府卻提都未提。
這可不是一個好的信號!
且不說勛貴世家同氣連枝,這幾家勛貴的現狀,其實一定程度上,昭示著諸多勛貴如今的處境。
對于大多數的府邸來說,尤其是有子弟武將隨征的府邸來說,他們固然是爵位無恙,但是,偌大的一個家族,總不可能只靠爵位活著。
各房的子弟年輕人,或蔭封,或出仕,或入軍,總要有個前程,家族的產業,總要繼續經營。
但是,朝廷的這種政治信號下,所受影響的,其實是整個勛貴世家。
這幾家的爵位就像是一個信號,他們的爵位恢復不了,那么,就意味著土木之役這件事還沒有過去,就意味著,曾經隨征的這大多數的府邸,子弟們的前程,就會充滿艱辛。
這可不是他們想要看到的結果。
因此,在聽完了詔書之后,即便是在這樣的儀典上,不少的勛貴武臣,還是忍不住相互的對視,低聲議論。
相對而言,文臣這邊倒是安靜一些,不過,也只是片刻,不少大臣就面露疑惑,皺起了眉頭。
倒不是因為他們對詔書也有什么不滿,而是因為,算算時間,太子殿下也該完成朝謝,回到奉天殿外受賀了。
但是,往東側望去,既沒有太子殿下回來的動靜,丹墀上的禮官,也沒有繼續往下引導。
大樂未止,底下的大臣們,卻已經四處張望著,隱隱開始有議論之聲漸起。
文臣之首,剛剛還在打瞌睡的胡老大人,在成敬的聲音落下那一刻,就清醒了過來。
見此狀況,他老人家也皺起了眉頭,望向上首的天子。
不過,還未等他使旁邊的禮官上去發問,一抬頭,便瞧見了東側小門當中,急急出來兩個內宦,直奔御駕而去。
隔著遠遠的,雖然看不清楚具體的狀況,但是,看那兩個小內侍急切的樣子,以及懷恩公公在聽完了他們的耳語之后,同樣變得有些難看的臉色,不少大臣都意識到。
看來,是出什么意外了…
果不其然,隨著懷恩上前,在天子的耳邊稟報了幾句之后,緊接著,天子便說了什么。
再隨后,一旁的成敬拱手領命,來到丹墀最前端,道。
“陛下口諭,太子出閣禮成,詔今日免賀,令文武群臣,明日俱朝服入文華殿,上表恭賀!”
果然是出事了!
在場的幾位文臣大佬,相互對視一眼,皆面色肅然。
出閣的儀注,早就已經遞上去了,天子也點頭了,一應的準備都沒有問題,到現在為止,進行的也很順利。
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是發生了什么特別大的意外,無論如何,天子也不可能隨意打斷儀典。
可事實就擺在眼前,天子口諭已下,今日的儀典無論后續還有什么儀程,都到此結束了。
所幸的是,經過了幾次天子在重大儀典上耍賴皮之后,丹墀上的執事官,也是胡濙精心挑選過的,不僅相貌堂堂,諳熟禮制,更重要的是,能夠隨機應變。
聽到天子口諭,他立刻反應了過來,示意身旁的禮官鳴鞭三聲,令場中快速安靜下來,然后高聲道。
“拜!”
待得群臣俯首下拜,大樂起,伴著內宦的一聲高呼。
“起駕!”
這次太子出閣的儀典,總算是‘圓滿’結束。
不過,御駕雖然起鑾,但是,在場的大臣們依舊要在引導官的指引下,從東西兩側離開。
待到出了宮門,沒了糾儀御史,一眾老大人才總算是松了口氣,一下子作鳥獸散,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頗有些遺憾,今天沒有當面恭賀太子。
畢竟,按照慣例,太子受賀,是要給賞賜的。
不過不要緊,還有明天嘛…
大多數的老大人,快快樂樂的回衙門辦公,少數人看了看天色,準備先回去吃個午飯,順便瞇一小會。
但是一干重臣,就沒這么幸運了。
宮門之外,幾位老大人的轎子就在不遠處,但是,他們都默契的站在宮門口沒有動,甚至于,就連原本應該直接回內閣的幾位大臣,都一同等在宮門口。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懷恩便帶著一隊內侍急匆匆的追了出來,掃了一眼大家都在,他頓時松了口氣,道。
“各位老大人請了,陛下宣召,趕緊隨咱家入宮吧。”
于是,一群老大人,到底還是到了文華殿。
只不過,座上坐的不是太子殿下,而是皇帝陛下。
“臣等拜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次召見的范圍不小,但是,能夠到場的,也都是身份地位非凡的人,而且,文武俱在。
文臣這邊,除了不在京的刑部尚書金濂之外,以六部七卿為首,加上幾個內閣大臣,還有大理寺卿杜寧,左春坊大學士徐有貞。
武臣這邊,豐國公李賢,忻城伯趙榮,靖安伯范廣,以及剛剛復爵的寧陽侯陳懋,還有昌平侯楊洪。
基本上,朝堂上有足夠影響力的大臣,都差不多到齊了。
這個時候,其實也就顯示出了,太上皇一黨急于要成國公府復爵的原因所在。
雖然說文武都有品級,但是,武勛爵位的存在,其實變相的壓低了武臣品級的作用。
像是文臣這邊,六部尚書也才二品,已然是一方重臣,而武臣這邊,一品之上,還有公侯伯爵。
這就導致了,同樣地位的重臣,文臣這邊是二品尚書,武臣這邊卻需超品的公侯伯。
至于武臣的一品二品,也就理所當然的被往下壓,在朝中的地位只能比擬三品侍郎,甚至還要更低。
從這個角度而言,以如今的朝局來看,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作為舊勛貴話事人的張輗,在大多數時候,身份地位都匹配不了。
以現在的狀況為例,在場的武臣,要么是公侯之位,要么是伯爵之家,但卻執掌軍府。
可偏偏張輗,背靠著英國公府,在勛貴當中影響巨大,但明面上,不過是一個區區的二品都督同知而已。
正牌的英國公轉過年來,周歲剛滿十歲,見駕未免不合適,其他的人,又沒有足夠的身份,在朝事上代英國公府臨機決斷,這種處境,怎一個尷尬了得。
張軏之前,之所以要扶起一個任禮,就是為了解決這種狀況,但是,任禮畢竟是外人,剛一得勢,就開始暗中蠶食英國公府的勢力,這又是張輗根本無法容忍的。
從這個角度而言,他和朱儀聯手,將任禮投入獄中,其實也是無奈之舉。
至少,和任禮相比,成國公府和英國公府兩家有姻親綁著,而朱儀這個人,年紀雖輕,但是,如果承襲爵位,卻無疑是有足足的上殿資格的。
可以說,一旦有成國公的爵位在手,那么,朝中的大小事務,就算不問朱儀的意見,至少他也能列席預聞,這便是一座公府的地位。
與此同時,朱儀又無戰功,且是晚輩,可以代英國公府發聲決斷,卻很難和任禮一樣,蠶食英國公府的勢力,是要比任禮更加合適的人選。
即便是如今陳懋重新復爵,可有了任禮的前車之鑒,張輗也未必敢再重蹈覆轍。
因此,成國公府復爵,是必然的。
但是,在成國公府沒有復爵之前,在這種大事的小型朝議上,他們卻無疑是吃虧的。
“平身,諸位卿家勞累了一上午,不必站著了,坐吧。”
雖然說,底下的老大人們都在猜測發生了什么意外,但是,上首天子的臉色卻甚是平靜,甚至還顧得上體恤他們站了大半天,特意給他們賜座。
“臣等不敢…”
老大人們一個個趕忙拱手謙虛,但是,面對內侍搬上來的墩子,卻一個都不客氣,半推半就的就坐了下來。
折騰了片刻,所有人都各歸其位,天子也便說起了正事。
“想必諸卿也應該都猜到了,剛剛太子前往朝謝中宮,出了些意外,不得已之下,朕只得免了朝賀太子之儀,改為明日再行,并召諸卿前來商議。”
這個時候,就需要一個捧哏的,于是,忙碌了一整天,主要負責儀典事宜的禮部尚書胡大宗伯當仁不讓,起身問道。
“敢問陛下,是何要事,需得中斷儀典?”
天子抬手壓了壓,示意胡濙坐下,隨后嘆了口氣,道。
“其實也沒什么,就是太子朝謝圣母時,她老人家來了興致,問了問太子出閣儀典是否順利,順便想要賞賜上奏太子出閣的有功之臣。”
“隨后,太上皇便說起了前日梃擊香亭一事,圣母因此一時急怒,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