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旭日初升,天光浩渺。
此番雖然是太子出閣儀,但是實質上,其實是一次向天下人宣示東宮儲君身份的儀典。
尤其是在當初事急從權,皇太子冊封儀典未行的情況下,這次太子出閣一應的安排,都是依照冊封儀典為藍本的。
實話說,最開始禮部遞上儀注的時候,心里是有些打鼓的,覺得是否有些過分大操大辦了。
畢竟,雖然朝野上下都希望有這么一次盛大的儀典,來昭告天下儲君邸定,但是,畢竟如今天家的情況特殊,不少大臣都覺得,從天子的角度來說,太子出閣,應該是越低調越好的。
但是,胡老大人說沒事,也便遞了上去。
果不其然,論對天子的了解,底下的這些官員,和胡老大人相比,根本就不是一個等級的。
他們在擔心儀典過分盛大,惹得天子不悅,可事實證明,儀注真的遞上去了,天子不僅沒有覺得太過盛大,反而覺得有些不夠盛大。
大明如今冊封太子的儀典,一共有兩套定制。
一套是開國時定下的,主要是在洪武年間用過,其盛大浩繁,難以言述,處處彰顯太子之尊貴,儲君之威儀。
天子御奉天殿授皇太子冊寶,文武百官,使臣,僧道,耆老俱立奉天門外,車輅,寶馬,寶象,虎豹,鼓樂,儀衛,甲士,各有其位,禮法森嚴,氣度堂堂。
彼時中書省尚未廢除,其制之下,天子宣詔,皇太子受封,丞相跪奉玉圭,金冊,金寶,皇太子執圭正位,受百官朝賀迎奉,可謂繁盛之極。
這套規制,堪稱是舉朝上下,最宏大之盛事,其浩繁程度,甚至要高過登基大典。
當然,這并不是因為冊封太子比登基大典更重要,最大的原因是,舉凡登基大典,更多的是在先皇駕崩之后不久舉行。
為表孝道,雖重要繁復,卻不可過分盛大,其次便是,國不可一日無君,先皇駕崩,新皇未立,朝局不免動蕩,這種狀況下,登基大典更多像是儀程,自然不會準備的過分浩繁。
可冊封太子,乃是純粹的大喜之事,而且,基本上都是天子登基數年,穩定局勢之后,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因此,盛大繁復,也就可以理解。
這套典制,從洪武沿用到永樂,雖然后來中書省被廢,但是,歷代皇太子及皇太孫冊封,仍舊是照此辦理,不過因中書省之廢,稍加變通而已。
而迄今為止,歷代皇太子中,唯一沒有用這套典制冊封的,就是太上皇。
這也是第二套典制的由來。
太祖皇帝所制定的這套冊封儀,固然可以最大程度上的彰顯皇太子的地位之尊崇,儲君權威之盛大。
但是,只一個缺點,就是需要皇太子配合的地方很多。
按理來說,這不是什么難事,有引導官帶著,皇太子所要做的,無非是按照典制行禮,執圭受賀罷了。
可就是這一環,在當時卻成了難事。
那時先皇登基不久,喜得長子,興沖沖的想要冊封為皇太子,但是,當時的太上皇,才剛滿一歲,名字剛上玉碟,路都走不穩當,還習慣半爬半走,偏當時先皇又催的急,可給禮部的老大人們給為難壞了。
如此莊重盛大的儀典,總不能作為主角的皇太子,站著站著就趴下了吧。
于是,這個時候,剛剛升任禮部尚書不久的胡老大人,就站了出來,向先皇建議,可以重新制定一個冊封儀。
雖然當時有很多人覺得這么做有違舊制,但是,胡老大人向來不是一個拖泥帶水的人。
在得到了先皇的準許之后,大刀闊斧的對皇太子冊封儀進行了修整。
其中,最主要的變化,就是將皇太子至殿上受冊寶,改為了命使持節至文華殿授冊寶。
如此一來,皇太子要做的事情就非常簡單了,規規矩矩的坐在文華殿的座上就可以了。
剩下的事,自有其他的大臣包辦負責。
有了這次成功的先例,這一次的出閣儀典,禮部也是照此辦理,但是,到了天子那,他老人家卻覺得這么做不妥當。
要知道,這套新的儀典,是為了適應當初的特殊形式,所做的簡化版。
雖然簡單易行,但是卻不夠盛大,難以彰顯儲君社稷之本的地位。
當初冊封的時候,皇太子實在太小,路都走不穩當,所以只能如此‘委屈’。
但是,如今的這位皇太子,就算仔仔細細的算,也有三歲半了,不僅能走路,而且知禮儀,能讀書,完全可以按照舊制舉行儀典。
為了這件事情,禮部又重新商討了許久,最后,還是胡大宗伯再次拍了板,拉著戶部的沈尚書進宮了一趟,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胡大宗伯說太子尚幼,且畢竟是出閣,不是冊封,不宜過分浩大,沈大尚書在一旁可憐兮兮哭窮打滾(劃掉),最終,才勸得天子改了主意。
但是,二者最終也各自做了妥協,太子畢竟不算小了,不可能真的像之前一樣,完全坐著不動。
何況,這中間還有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太上皇的位次。
無論是冊封還是出閣,受詔只是其中一環,并不是結束。
按照流程,在受詔之后,皇太子需朝謝圣母皇太后,中宮皇后,生母皇妃,畢后出殿,再受諸王,文武朝賀,受諸王及文武百官冊表箋,方算是禮成。
這就又出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如今的宮中,有兩位皇太后,兩位皇后,還有一位太上皇。
從皇位繼承這一脈來算,皇太子受詔之后,朝謝景陽宮太后,中宮皇后是必不可少的。
但是,若從血脈傳承來算,朝謝慈寧宮太后,太上皇,端靜皇后及生母皇妃,也是不能省的。
要知道,文華殿在皇城東南,慈寧宮在皇城西南,坤寧宮在皇城正北,景陽宮在皇城西北。
而且,最要命的是,朝賀可不是按照地理位置,哪個方便先去哪,而是要按照尊卑順序來的。
所以,即便不提受詔的流程,單單看朝謝的流程,真的按照典制操辦的話,那流程就是這樣的。
皇太子先在皇城東南的文華殿受詔,然后,到皇城西南的慈寧宮朝謝圣母皇太后,再往皇城西北的景陽宮朝謝皇太后。
繞完這一圈,馬不停蹄的就要往南宮去,先往重華殿朝謝太上皇,再往延春宮朝謝端靜皇后。
這些完了之后,再轉回皇城,往坤寧宮朝謝中宮皇后,然后再繞回南宮,朝謝生母皇妃。
更不要提,朝謝之后,還要轉回文華殿,受諸宗室,文武百官朝賀。
這么一通走下來,別說一天了,兩天都未必能折騰的完。
這一環,當初在先皇之時,因為皇太子實在太小,直接就下詔免賀了。
但是,以如今天子想要大操大辦的想法,自然是不可能省掉的。
所以,商量到了最后,考慮到時間問題,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考慮到,太子殿下雖然三歲半,但也只有三歲半,這么一通流程走下來,怕是要當場換太子的現實狀況。
作為禮部的一把手,向來以平衡各方出名的胡大宗伯再出新招,將兩種不同的儀典融合了起來。
既然皇太子的年紀,已經足可以支撐不太繁復的儀典,那么,也就沒有必要如此減省,畢竟,每一項的儀程,都是在奠定皇太子的地位和身份。
但是相對的,因為畢竟是出閣讀書,不算是正式的冊封,而且,時間,精力方方面面的原因,也不必如此隆重。
既然流程不能省,太子殿下又跑不動,那么不如,干脆就把一些環節合并起來。
所以最后,禮部干脆將出閣儀放在了奉天殿,節省時間起見,也不用讓皇太子來回折騰,索性在出閣之日,將兩宮皇太后,太上皇,兩宮皇后,都通通請到內殿,一并朝賀。
雖然說從禮制上來說,讓皇太后,太上皇和皇后來遷就皇太子有些不妥,但是勝在省心省力,也算是臨機權變之法。
最重要的是,既能按照天子的意思全禮,也能順順利利的把儀典操辦下來。
于是,各方歡喜,事情便這么定了下來。
這天一大早,文武百官,勛貴外戚,四夷諸使,各方耆老,依次列班,等在宮門外頭。
和平素不同的是,這種儀典之上,一眾大臣穿著的不是尋常熟悉的補服,而是最正式的朝服。
上身赤色羅衣,內著青領緣白紗中單,下身青緣赤羅裳,腰間赤羅蔽膝,赤白二色絹大帶,束革帶,佩大綬,頭戴梁冠,手執笏板。
諸臣肅然而立,待得時辰一到,鐘聲沉沉,宮門大開,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有爵位的勛貴外戚,在引導官的指引下,自左右而入,過內金水橋,來到奉天殿外。
此刻,奉天殿前的丹墀上,黃羅傘蓋下,是寬大的御座,兩側分別是詔案,寶案,冊寶亭,香亭,周圍是身著盔甲的禁軍將士,身著曳撒的錦衣衛依次排開。
與此同時,三品以下的文武大臣,四夷諸使,各方耆老,儀衛甲士,則重新列隊,在左順門外候旨。
前后相接,與宮門之內的大臣隊伍相互呼應,浩蕩無比。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慷慨的灑在每個人的身上,伴隨著莊重的大樂,丹墀之上,禮部精心挑選出來的,身材高大,面容俊朗,聲音洪亮的執事官高聲道。
“請陞殿!”
于是,奉天殿的大門被緩緩推開,自殿內傳出一道道宛如回聲般的洪亮聲音。
“請陞座!”
奉天殿左右側門中,以尚寶司捧印官,司禮監隨侍太監,儀衛官,導駕官等一系列侍從組成的隊伍魚貫而出,簇擁著皇帝緩緩而出,來到御座上坐下。
這種盛大的儀典,不僅是針對群臣的,對于皇帝也是一樣。
宮門未開之時,便有御用監宦官啟請皇帝御謹身殿,更換通天冠服。
御座上的皇帝,頭戴金博山通天冠,附玉蟬十二,玉簪導之,內著白紗深衣,外罩絳紗袍、皂色方心曲領,上繡龍形暗紋,腰懸玉佩,束玉革帶,飾以白色假帶,莊重肅然。
大樂止,三聲鳴鞭,響聲清脆,回蕩在整個廣場上。
群臣行五拜三叩之禮,山呼萬歲,其聲震天。
隨后,執事官再道。
“皇太子入!”
大樂起,會極門開,一隊人同樣魚貫而入,簇擁著太子儀駕,一路過奉天門東側而停。
在群臣的注視下,年方三歲半的皇太子殿下,同樣身著繁復無比的朝服,頭戴金絲梁冠,手持玉圭,在太監的服侍下,從車駕上下來。
其實,按照禮制而言,這也是不合適的,理論上來說,皇太子應該在引導官的指引下,自會極門步行入奉天門。
但是,考慮到實際情況,禮部還是做了變通,令太子殿下乘儀駕而來。
雖然說,早已經有禮部的官員和宮中太監反復教導,但是,畢竟是頭一次面對這么大的場面,朱見深小臉繃的緊緊的,捏著玉圭的小手都有些發紅。
這種場合,是沒有宮女的份的,所以,他最熟悉的萬貞兒并沒有陪伴在側,跟著他的,只有牛玉和梁芳。
下了車駕,看著眼前隊列分明的一大群人,即便是已經反復叮囑過,朱見深下意識的還是有些害怕,想要往梁芳的方向躲一躲。
但是,還沒等他有所動作,一旁的牛玉便輕輕的看了朱見深一眼,于是,朱見深立刻就縮回了腳步。
盡管心中仍然有些害怕,可他還是按照之前已經演練過很多遍的那樣,邁起小短腿,在引導官的帶領下,來到了丹陛之下最中間的位置。
大樂止,在執事官的指揮下,朱見深行完了三拜之禮,隨后,執事官高聲喊道。
“有制下,跪!”
這一次,不論是朱見深這個皇太子,還是在場的文武百官,勛貴外戚,齊齊跪倒在地。
緊接著,丹墀之上的尚寶司太監,在得了皇帝允準之后,恭敬的從一旁的詔案上捧起圣旨,但是,卻并沒有宣旨。
這種儀典,宣旨之人,身份自然也不會普通。
那名太監捧著圣旨,一路走下丹墀,在禮部尚書胡濙的面前站定,早已經有所準備的胡老大人雙手高舉,接過圣旨,然后小心翼翼的起身,轉身面向群臣,展開手中的圣旨,高聲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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