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出哈也沒想到,這位大明的皇帝陛下,這么快就反應了過來,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么,低下頭有些心虛,道。
“大皇帝陛下明鑒,納出哈只是覺得,此事影響惡劣,不宜耽擱下去,若回了京師,鬧得沸沸揚揚,恐令朝廷聲譽有損,反倒不美。”
聞聽此言,朱祁鈺瞇了瞇眼睛,差點笑出聲來,問道。
“這么說,你還是為朕和朝廷考慮了?”
這話明顯是在嘲弄,但是,納出哈躊躇片刻,卻也只能當做什么都沒聽出來,撫胸道。
“大皇帝陛下英明,我使團此來,乃是朝覲大明朝廷,自然不想生事,只想求個公道而已。”
見此狀況,朱祁鈺便知道,這個納出哈是鐵了心了,今天要鬧一鬧了,既然如此…
“懷恩,命人去傳旨,將阿速和孛都二人,都傳召過來!”
“遵旨。”
懷公公拱手領旨,打發了兩個內侍便出門去傳旨。
但是,聞聽此言,納出哈卻急了,道。
“陛下,孛都閣下身體虛弱,而且如今正腹瀉不止,如此狀況,如若覲見,恐會殿前失儀,陛下只需傳召阿速進來,讓納出哈和他對質便是。”
不過,這到底不是草原,而是大明的地盤,所以,納出哈能做的,也就是抗辯兩句。
然而,面對他急匆匆的開口,朱祁鈺卻無動于衷,眼睜睜的看著那兩個內侍出了門去,才開口道。
“既是對質,自然要雙方的使節都到場,不然的話,無人見證,萬一事后雙方不服,也是麻煩事。”
“至于孛都的身體狀況,倒也無妨,朕有隨行的太醫可以給他診治,來行宮中,比他在自己營帳中要更加安全。”
兩句話堵死了納出哈的退路,殿中便安靜了下來。
因為不是在京中,各個大臣們的營帳距離行宮也不遠,所以,很快兩個內侍就回來了。
只不顧,他們雖然回來了,卻沒有帶回來應該帶回來的人。
二人從小側門走入殿中,對著下來的懷恩說了幾句話,隨即,懷恩也皺起眉頭,對著他們吩咐了兩句,然后才回到御案旁,拱手稟報道。
“皇爺,阿速將軍在外候旨,但是,孛都卻不在營帳當中,前去傳旨的內侍詢問了守在四周的侍衛,都說不知道孛都去了何處。”
這番話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因此,底下的納出哈也聽得清清楚楚。
于是,朱祁鈺沉了臉色,問道。
“納出哈,你不是說,孛都身體虛弱,不能來見朕嗎?那你告訴朕,他怎么有力氣,離開自己的營地呢?還有,這大半夜的,他又去了何處?”
一連串的問題,讓納出哈有些不知所措。
或者說,這些問題,他壓根就沒法回答。
愣了片刻,這位瓦剌貴族咬了咬牙,終于決定,開始胡說八道。
“陛下,納出哈也不知道,孛都大人去了何處,我離開營地的時候,孛都大人還在營帳當中,納出哈以長生天的名義發誓,絕對沒有欺瞞陛下。”
說著話,納出哈甚至還倒打一耙,道。
“陛下,說不定,是有人怕自己的陰謀敗露,所以劫走了孛都大人,陛下,請您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
這話一聽就是在胡扯。
那可是瓦剌自己的營地,就算不提他們自己帶過來的護衛,單是巡邏的錦衣衛和禁軍,也不在少數。
要說是暗中投藥這種事情也就罷了,可把人劫走這么大動靜的事,真把禁軍當空氣嗎?
皺著眉頭,朱祁鈺看了一眼旁邊的懷恩,后者連忙道。
“皇爺,已經派人去查了!”
于是,朱祁鈺沉吟片刻,決定先處理眼前的事,道。
“既然如此,先召阿速進殿。”
“是…”
不多時,阿速便走了進來,跪地道。
“臣阿速,參見陛下!”
“起來吧。”
朱祁鈺擺了擺手,直入正題,道。
“剛剛外頭發生的事,想必你也瞧見了,這些使團的茶飯中,被人下了瀉藥,剛剛瓦剌使團的人說,在關西七衛的營地中發現了此物,你可有解釋?”
顯然,阿速在進來之前,就已經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經過,所以,他并沒有絲毫的驚慌,直接道。
“陛下,這是誣陷,臣此次過來,的確帶有瀉藥,但是,那是因為臣手下有兩個護衛生了病,需要服用此藥。”
“而且,他們攜帶的數量,只有三人份,昨日用去了一份,只剩下了兩人份,但是,外頭腹瀉不止的使節,至少有二三十人,就算他們攜帶的藥量全都加進去,也不可能有這種效果。”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
于是,朱祁鈺轉向一旁的納出哈,問道。
“納出哈,你怎么說?”
到了這個時候,納出哈反倒不慌張了,死硬著一張嘴道。
“大皇帝陛下,您方才說了,不能聽信一面之詞,我們在關西七衛的營地當中發現的瀉藥數量,遠遠不止兩包,至少有數十包,這又如何解釋?”
聽到對方如此混淆黑白,阿速也忍不住了,轉過身指著納出哈,怒目而視。
“哼,那根本不是我們的東西,是你的栽贓!”
“是不是栽贓,你心里清楚!”
納出哈也不肯示弱,一副沒理也要攪三分的樣子。
見此狀況,阿速轉過身,道。
“陛下,臣來之前,已經核實過此事,臣手下的那兩個侍衛,他們的瀉藥是在京中仁安堂所買,有醫案和藥方,只要待回京之后,去一問便知。”
聽聞此言,納出哈立刻道。
“這能說明什么?誰知道是不是你自己從關西七衛帶過來的?”
“你!”
這種歪理邪說,頓時讓阿速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在天子面前,說不定這個時候,他就要大打出手了。
“夠了!”
這個時候,朱祁鈺終于開口,道。
“納出哈,朕愿意為你們做主,但是,不代表你們可以隨意攀誣,你提出的證據,阿速將軍,已經一一駁斥,但是,你卻拿不出新的證據,只有些捕風捉影的猜測而已。”
“若是按照你的說法,那么,整個南苑,誰手中都有可能有瀉藥,難不成,要朕一一搜上一遍?”
“納出哈不敢!”
然而這一次,這個上躥下跳的瓦剌貴族,卻乖順的很,讓朱祁鈺也感到一陣意外。
不過旋即,他就意識到,一定是出問題了,扭頭看了一眼懷恩,后者立刻明白,急匆匆的走下御階,朝外頭趕去。
然而,還未等到他走出殿門,便迎回了剛剛又打發出去的兩個小內侍。
片刻之后,懷恩疾步走回御案旁,低聲道。
“皇爺,剛剛有人瞧見,說是孛都從太上皇行宮中出來了。”
“什么?”
朱祁鈺隱隱察覺不妙,立刻吩咐道。
“去,派人到太上皇行宮,將孛都給朕帶回來。”
“是!”
懷恩也意識到事情不對,趕忙下去傳旨。
看著懷恩消失在殿門處的身影,朱祁鈺沉了臉色,道。
“納出哈,朕再問一遍,孛都呢?”
這還是納出哈第二次見到這位大明的皇帝陛下動怒的樣子,上一次,還是這位陛下站在奉天殿上,對瓦剌宣戰的時候。
一時之間,納出哈心頭也泛起一股寒意,膝蓋一軟,立刻跪了下來,道。
“大皇帝陛下明鑒,我真的不知道孛都大人去了何處啊!”
“你最好說的是實話!”
朱祁鈺冷冷的望著他,開口道。
“此次使團前來,你本是正使,今日若找不到孛都,那一切后果,你來負責!”
隱隱約約之間,朱祁鈺猜到,孛都鬧出這么大的動靜,絕不單單是想要見太上皇這么簡單。
要知道,這段日子,他往南宮去的次數并不少,若只是想要覲見,完全沒有必要這樣遮遮掩掩。
何況,南苑人多眼雜,就算是在外頭暫時混亂的前提下,他的行蹤,也不可能完全沒有人看到,最多也就是稟告上來的晚些罷了。
再想想納出哈剛剛的一番表現,朱祁鈺終于反應過來,討要說法是假,拖延時間才是真。
那么,剩下的問題就是,孛都如此費盡心思,只為了拖延這短短的片刻時間,到底是為了什么?
躲避演武?別說笑了,他一定有其他的目的!
就在朱祁鈺打算再加派人手去查的時候,底下有內侍急匆匆來稟報,道。
“陛下,舒良公公有急事求見。”
朱祁鈺心中涌起一陣不好的預感,立刻道。
“宣!”
片刻之后,風塵仆仆的舒良走了進來,匆匆行了個禮。
旋即,他抬頭掃了一眼,立刻便看到了殿中的納出哈,罕見的,這位常年笑容不變的東廠提督,臉上泛起了一絲陰冷。
一旁站著的納出哈,被這般目光一掃,頓時便有一股寒氣自脊背直升而起,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草原上,被一只餓極了的孤狼盯上了一般。
“出什么事了?”
直到上首皇帝的聲音傳來,納出哈才感覺到,這股懾人的目光漸漸消失。
舒良知道事情緊急,因此,一個字的廢話也不多說,直接道。
“陛下,孛都跑了!”
“什么?”
朱祁鈺聽聞此言,險些霍然而起。
與此同時,殿中所有的人,目光都霎時間集中在了納出哈的身上,嚇得后者立刻跪了下來,連聲道。
“大皇帝陛下,這…這…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
輕輕吐了口氣,朱祁鈺沉下心緒,重新將目光轉向了舒良。
后者自然也不敢怠慢,開口道。
“陛下,方才外間混亂,內臣帶人過去查看,恰好碰上來宣召孛都的兩個內侍,見孛都不在營帳當中,內臣便幫忙前去尋找,后來,有巡守的侍衛說,見孛都帶著三四個隨從,趁亂去了太上皇的行宮當中。”
“于是,臣便帶人往行宮去,可是,沒等內臣趕到,就得到稟報,說孛都和那幾個隨從,出現在了南苑東北方向的出口處,內臣立刻下令攔截,但是,為時已晚,守門的侍衛…已經將人放出去了。”
這番話說下來,倒是清楚明了。
但是,唯有一點,讓朱祁鈺心生疑惑。
要知道,南苑四周守門的,都是禁軍將士,雖然南苑不比皇宮大內,但是,深更半夜的,也不可能隨意放人離開。
除非…
看著底下舒良遲疑的樣子,朱祁鈺心中便有了底。
輕輕的將手按在桌案上,壓平心中的怒意,朱祁鈺轉向殿中一眾剛剛還喧鬧不已的四夷諸使,最終將目光落在額頭上不停冒著冷汗的納出哈身上,道。
“朕剛才說了,孛都若出了任何問題,一切后果,你來負責,來人!”
“在!”
隨著一聲輕喝,殿外迅速涌進來數十個禁軍侍衛。
“將瓦剌使團一行人等,就地羈押,返京之后,暫押于驛館,沒有朕的旨意,不得放走一人!”
“是!”
整齊的應諾聲響起,立刻便有兩個禁軍上前,將納出哈反手鎖起,帶出了殿中。
緊接著,又有一隊人馬,趕往瓦剌營地,將其封鎖起來。
做完這些之后,朱祁鈺看著殿中剩下的一群使節,開口道。
“諸位今日先回去吧,今晚之事,待朝廷調查之后,再做處置,可好?”
這話說的口氣溫和,但是,在場眾人看到納出哈的下場,哪還不知道,這位皇帝陛下,已經是動了真怒。
于是,一個個再無剛剛進殿時的氣勢,乖順的像個綿羊一樣,道。
“謹遵陛下圣命。”
說罷,個個忙不迭的行禮告退,隨后,胡濙等人也跟著告退。
待得殿中的人都走了個干凈,朱祁鈺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問道。
“孛都是怎么走的?”
“守門的禁軍,又為何會無故放人出去?”
舒良道:“回皇爺,孛都從太上皇宮中出來時,喬裝成了宦官的模樣,帶著幾匹快馬,直奔東北角門,聲稱是受太上皇之命要回京取貢物賞賜臣下。”
“守門的禁軍本想先稟報陛下,但是,孛都拿出了蓋有太上皇寶印的文書,禁衛見到有圣旨,不敢違抗,便放了人出去。”
“待內臣趕到時,人已經不知所蹤!”
盡管心中已經隱隱有所預料,但是,真的聽到舒良說出來之后,朱祁鈺還是忍不住重重的在案上一拍。
私縱瓦剌首領出逃?
太上皇,他這個好哥哥,還真是會給大明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