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重華殿旳御座上,朱祁鎮長長的吐了口氣,不知為何,這種往常早已經做慣了的事,他今日竟有些緊張。
抬頭看了看時辰,眼瞧著外頭一直沒有動靜,朱祁鎮心中有些煩躁,想要找人開口問問。
但是,就在此刻,殿外忽而傳來一陣響動,朱祁鎮連忙坐直了身子,端正儀態。
殿門被緩緩推開,晨光透過殿門照耀在一塵不染的地上,朱祁鎮抬頭望去。
當先一人,身著蟒衣,面白無須,正是如今天子身邊的隨侍太監,司禮監秉筆懷恩!
然而,還未等他臉上露出笑容,身子便僵在了原地。
因為,懷恩在跨進殿門之后,略一側身,身后空空如也,絲毫沒有天子的身影。
目光下移,一個穿著大紅過肩蟠龍袍的小娃娃,小臉繃得緊緊的,邁著小短腿像模像樣的走到懷恩前頭,然后在殿中跪倒。
“兒臣朱見深,給父皇請安。”
長公主府。
雖然說是讓駙馬即刻起行,但是,畢竟薛桓并沒有犯錯,讓他去南京協理軍務算是朝廷的正常派遣,并不是申斥責罰,何況,駙馬還‘生著病’。
所以,朝廷倒也不至于真的不近人情到逼著駙馬立刻出發,只是客氣的派了人到公主府上說,駙馬的官牒官印等物都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不錯,自從昨日駙馬在長公主府‘偶感風寒’之后,就一直留在長公主府中,并沒有出門。
因此,朝廷送信的官員,自然是直接遞了帖子到了長公主府。
將人客客氣氣的送走,長公主府的姑姑方回轉到了花廳當中,稟報道。
“殿下,人已走了。”
常德長公主此刻穿著一身輕便的襖裙,斜倚在榻上,清麗的臉上,卻帶著掩不住的愁色。
她瞥了一眼管事姑姑遞上來的拜帖,嘆了口氣,問道。
”駙馬呢?還在鬧脾氣嗎?”
“是,從昨日到現在,送到門外的膳食都是原封不動的拿走,婢子們也被堵在門外不讓進去。”
提起此事,這位管事姑姑的臉色不由有些難看。
要知道,她是隨著長公主出嫁的宮中老人,不說自小看著常德長公主長大,但也是金尊玉貴的將公主伺候著。
相較之下,薛桓雖然是世家勛貴出身,但是,在長公主面前,自然還是身份低上不少。
眼瞧著這薛桓竟然敢在公主府鬧脾氣,這位管事的姑姑心中不滿之意早就快按不住了。
要不是常德長公主壓著,她早就撤了這不識好歹的駙馬膳食,餓上三天,看他還敢給長公主臉色看。
當然,這番話叫她說,是不敢的。
畢竟,常德長公主和薛桓雖然是宮中圣母指的婚,但是,到底也是當初常德長公主自己點了頭的,兩人成親之后,不說是如膠似漆,可也是琴瑟和鳴,管事姑姑才不會這么沒眼力見,多嘴多舌,只是,口氣中的一抹小小怨氣,卻是掩不住的。
常德長公主自然聽了出來,幽幽的嘆了口氣,她開口道。
“姑姑,你不要怨他,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對,可是…唉,算了,這拜帖既送來了,便是在催著駙馬起行了…對了,宮里頭可有消息了?”
這倒也不是常德長公主在替薛桓辯解,而是,這一次她的確做的有些過分。
昨日,薛桓得了旨意,特意從駙馬府跑過來,要跟她一同進宮。
常德長公主原就打算攔著他,不讓他再摻和這檔子事兒,只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跟他細說。
這一回,剛好趁此機會,夫妻二人談了許久,但是,讓常德長公主失望的是,不管她怎么說,薛桓都不肯放棄抽身。
于是,一番道理講不通之后,常德長公主一狠心,索性便命人將薛桓鎖了起來,然后派人去宮里送消息,直接就說駙馬病了。
然后她自己一個人,備了長公主儀駕,去了南宮當中,算是完成了自己的表態。
但是,后果就是,從昨天到今天,薛桓都將門反鎖了起來,誰叫也不開。
看著眉頭緊皺的長公主,管事的姑姑也嘆了口氣,道。
“回殿下,今日晨起,宮中傳來消息,說是陛下派了懷恩公公去慈寧宮宣旨,命太子殿下代陛下前往南宮問安。”
話至此處,那姑姑似乎也有些猶豫,躊躇片刻,才在常德長公主催促的眼神當中繼續道。
“不過,太上皇當時的臉色似乎很差,沒跟太子殿下說兩句話便離開了重華殿,據說,殿下離開南宮的時候,臉色也不怎么好。”
常德長公主聽完之后,同樣也是一聲嘆息,道。
“果然,他還是這么任性,罷了,上回我去母后宮里的時候,聽深哥兒身邊的宮女說,他最近喜歡各種珠子,你去將莪那顆夜明珠取來,明天給深哥兒送過去,也算我這個做姑姑的一點心意。”
“是…”
管事姑姑倒是沒怎么猶豫,夜明珠再名貴,但是,往太子那送,也是應當應分的。
于是,常德長公主點了點頭,一抬手在宮人的攙扶下起身,道。
“走吧,去見見駙馬。”
薛桓就住在長公主府的西跨院里頭,這也是他日常過來小憩的地方。
事實上,常德長公主從昨天從宮里出來,就沒有再鎖著這個小院,但是,如今守著這個小院不讓進的,反倒是跟著薛桓過來的親隨。
眼瞧著長公主殿下親臨,幾個親隨面面相覷,但是,到底還是硬著頭皮上前,道。
“見過殿下,駙馬剛剛吩咐了,誰也不見,您還是請回吧!”
“放肆!”
常德長公主還沒說話,她身邊的掌事姑姑先沉了臉色,厲聲喝道。
“這里是長公主府,你們竟敢攔長公主殿下,駙馬就是這么教的你們規矩嗎?”
幾個親隨也是薛桓身邊的老人,素知長公主府的這位掌事姑姑脾性,倒是也不辯解,只是跪地道。
“殿下,小的們也是遵駙馬吩咐辦事,還請殿下體諒小的們的難處。”
兩邊這般對峙著,常德長公主也終于是開了口,道。
“你們讓開,本宮和駙馬有話要說。”
這下,這幫隨從徹底犯了難,說到底,這是長公主府,要是真的不讓,他們幾個還不夠被人撂倒的,可要是讓了…
“讓開!”
還未等這些人做好決定,小院當中便傳來一道聲音,隨后,周圍的一幫仆婢紛紛躬身行禮。
“駙馬…”
只見薛桓著一身月白衣袍,跨步而出,來到常德長公主的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道。
“臣給長公主殿下請安,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這般疏離的神色,讓常德長公主的眸子一黯,忍不住叫道。
“薛郎…”
然而,薛桓并不答應,只是躬著身子,一副畢恭畢敬的姿態。
見此狀況,常德長公主嘆了口氣,想了想,只得道。
“昨日到今日,宮里宮外發生了不少事,駙馬不是想知道,我昨日進宮發生了些什么嗎?便隨我來吧!”
說完,常德長公主便朝著一旁的暖閣走去。
另一邊,薛桓到底還是有些分寸,知道常德長公主這是在給他臺階下,于是,躊躇了片刻,他也便抬步跟上。
進了暖閣當中,常德長公主先是屏退了眾人,只留了兩個貼身侍奉的姑姑,然后道。
“昨日太上皇下旨的事情,你應當知道了,今日,陛下又下了旨意,命太子代陛下去南宮晨昏定省,太上皇的算盤,又落空了!”
一上來,常德長公主便開門見山,簡明扼要的把事情說了。
薛桓聽完之后,倒是沒什么反應。
他雖然被鎖在院子里,但是,打發兩個下人出去打探消息還是沒問題的。
所以,雖然消息略有延遲,可昨天太上皇給乾清宮下旨的事情,他是知道的,當然,常德長公主獨自一人去南宮赴宴,宴后又進了一趟宮,隨后他就接到旨意要去南京協理軍務的這些事情,薛桓也是清楚的。
此處沒有旁人,薛桓躊躇片刻,終于還是沒忍住,帶著幾分怨氣開口問道。
“殿下,我不明白,你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
“要知道,太上皇可是您一母同胞的兄弟,我之所以做這些事情,也都是在幫太上皇啊!”
“我知道!”
見薛桓愿意談話,常德長公主輕輕松了口氣,輕輕頷首,道。
“薛郎,我早跟你說過,讓你不要摻和這件事情,我不知道母后是怎么跟你說的,但是,在我看來,鎮哥兒和鈺哥兒,都是我的弟弟…”
“當初,我替母后在宮里宮外的傳信,是因為鎮哥兒被人抓到了迤北,缺衣少穿還有性命之憂,我這個當皇姐的,自然要想法子把他帶回來。”
“可如今,鎮哥兒安安穩穩的回了京城,鈺哥兒也待他很好,兩個人各自有自己的居處,又何必非要徒生事端呢?”
又是這番話…
這件事情,薛桓和常德長公主早就不是第一次討論了,但是,每一次基本上都不歡而散。
嘆了口氣,薛桓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
“殿下,我也早跟你說過,你想的太簡單了,朝堂之上,那是這么容易相安無事的…”
說這話,薛桓抬頭看著常德長公主,道。
”殿下,你是大明的長公主,金枝玉葉,你豈能明白,普通人的苦處?我已身涉朝堂,就算想要獨善其身,也不可能做得到的!”
暖閣當中陷入了沉默,常德長公主的神色有些復雜。
“皇姐,薛桓不會理解你的一番苦心的,他,陽武侯府,還有其他的一干勛貴,枝枝蔓蔓,早已經糾纏在一起難以分離。”
“抽身而去?對他們來說,無異于短尾求生,薛桓,沒有這個決心,也下不了這個決斷!”
“你這么做,薛桓不僅不會感謝你,反而會怨你多事的…”
常德長公主還記得,昨日她出宮前,當時天子對她說這番話時,口氣中的帶著的點點憂慮和無奈。
即便是身為天子,有些時候,也有無能為力之處。
而她當時說了什么來著…
“我的確不懂朝堂,或許,也不懂的你說的苦衷,但是…我要保住我的夫君!”
常德長公主抬起頭,臉上綻出一絲笑意,開口說道。
“薛郎,走吧,到南京去,等風浪平息再回來…”
“殿下!”
薛桓又氣又急,忍不住開口叫道。
他當然明白常德長公主希望他遠離漩渦的心情,但是,問題就在于,他并不只是他一個人。
他的背后,是陽武侯府。
這么多年以來,陽武侯府和英國公府同氣連枝,也早已經和各家勛貴結下各種關系。
現在,英國公府押注在了太上皇的身上,他若是離開京師,坐岸觀火,那么在勛貴當中,陽武侯府又該如何立足?
然而,這次常德長公主顯然是鐵了心了,從袖中拿出剛剛送過來的拜帖,道。
“旨意已下,官牒官印都已經連夜準備好了,這恩典是我親自進宮求的,收回是不可能的,所以,駙馬無論心中有何不滿,此事,都已成定局!”
薛桓霍然而起,臉色鐵青的望著常德長公主,差點就要拂袖而去。
又是這樣!
昨天的時候,就是這樣!
明明他們都知道對方的想法和動機,但是每次談到最后,卻總是要用這種方式來結束…
薛桓的雙手握了又張,才努力的壓住了自己心里的怒意,道。
“殿下,只要你不插手,即便是旨意已下,我也能有法子,我還是那句話,朝堂之事,不是那么簡單的。”
稱病難出,找有分量的勛貴進宮求情,或者干脆上表推拒…
說到最后,天子的旨意雖下,可到底薛桓并沒有犯錯,不是被貶謫責罰,所以,真的要想法子的話,能用的還是很多的。
何況,薛桓也不相信,英國公府那邊,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離開京師。
說到底,只要長公主不從中作梗,想要解決此事,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難。
然而,就在他說完這番話之后,常德長公主望著他,神色卻是無比復雜。
半晌,一聲長長的嘆息聲響起,道。
“薛郎,或許你說得對,朝堂之事我的確不懂,但是,我只知道,如果這次我沒進宮,那你陽武侯府,只怕就要沒了。”
說這話,常德長公主從身旁管事姑姑的手里,拿過了一個小小的錦盒,遞到了薛桓的面前…
薛桓皺著眉頭接過錦盒,掀開一瞧,眼睛驀然放大了許多,滿臉震驚之色,不可思議的抬頭望著常德長公主。
而此刻,常德長公主的思緒早已經飄遠…
“這個盒子,便算是朕送給皇姐的禮物,他若是真的不能理解皇姐的用心良苦,那么,這個惡人,便讓朕來做吧!”
“皇姐天潢貴胄,金尊玉貴,為他做了這么多,他合該感恩戴德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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