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中,于謙看到天子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似乎感到有些為難。
見此狀況,于謙心中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雖然提前沒有商量過,但是,從這段時間的京中發生的事情來看,這個要被祭旗的人選,其實已經很清楚了。
昌平侯府,楊家!
實話實說,對于楊洪這位百戰老將,于謙心中也十分敬佩,如果有可能的話,他也不想拿昌平侯府祭旗。
但是,不得不說,楊家實在太合適了…
和范廣區區十年便迅速攀升不同,楊洪自承襲父職起,便鎮守在邊關,時至今日,已有四十余年。
楊家的根,就在邊境!
所以,要查軍屯,繞不過的就是楊家。
宣府一行,于謙查得的情況,遠遠超乎他的想象,如果說陽武侯府已經算是肆無忌憚的話,那么,楊家所做的,只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得益于楊信沒有暗中阻撓,所以,于謙在清查的時候還算比較順利的。
楊家在邊境四十余載,能夠步步升遷,除了因為戰功卓著之外,人脈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
那么,這些人脈從哪來?
當然是從各種各樣的交際當中,楊家在軍屯當中所牽涉的,不僅僅只是自己一家。
光是于謙查得的,楊家明里暗里侵占的軍屯數量,至少在五百頃以上,這還不算私墾田和買賣的民田。
這些田地,并非都被楊家拿走了,事實上,楊家自己留下的,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剩下的大多數,都被用來疏通關系,籠絡人心,甚至于有一部分,被用來撫恤戰場上戰死的部下。
楊洪在軍中能夠有如今威望,和他能夠‘恩威并施’脫不了關系。
換句話說,這些被侵占的軍屯,有很多都被變相的補貼到了軍中,甚至是用到了城防上。
這就使得,楊家人帶的兵,無論是從軍心還是戰力,都比普通的邊軍更高一籌,進而成為了楊洪能夠屢立戰功的基石。
楊洪之后,他的后輩楊信,楊能,甚至是楊俊,也都是這么做的。
所以,哪怕楊俊酗酒殺人,脾氣暴躁,甚至臨陣脫逃,但是,底下的普通軍士,卻是對他十分擁護的。
至于酷肖楊洪的楊信,則更不必說,能夠以副總兵的職位,和陶瑾這個總兵官相抗,便可看出他在軍中的威望。
但這一切,實際上都是犧牲了朝廷的利益換取的,楊家從軍屯當中攫取大量的利益,然后反哺自身,成就功業。
雖然從初衷到手段,都沒有太大的問題,甚至于,在邊軍糜爛的情況下,楊洪這么做,可說是有幾分迫不得已的意味。
但是,這都掩蓋不了,他的確是侵占了大量軍屯的事實。
這些事情,只要肯查,并不難抓住證據。
只不過,之前的時候,邊軍皆是如此,所以楊洪或是有意,或是被迫的,也一直在這么做。
然而現在,這些事情,卻成了他的催命符。
天子要整飭軍屯,必然要殺雞儆猴。
這個人,既要在朝中位高權重,又不能有太多的關系網。
缺了前者,起不到威懾的作用,而缺了后者,那么又會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引起朝局動蕩。
這二者,皆非天子所愿。
楊洪一門顯赫,戰功累累,執掌京營,堪稱武臣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但是,與此同時,他進京之后,又沒有和舊勛戚有太多的牽連,完美符合這兩個條件。
與此同時,眾所周知,楊洪雖非天子一手提拔,但是,卻得天子信任,托付京營大權。
從楊洪開始出手,無論之后軍屯再查到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難以再議論天子有私。
所以,這個人選,幾乎不作他想。
然而…
望著天子此刻為難的神色,于謙想,天子到底還是講情分的。
楊家固然是一個無比合適的人選,但是,楊家對社稷的大功,對天子的忠心,也是真的。
雖然之前已有預兆,但是,真正當要做出這個決斷的時候,天子心中,只怕也不好受吧。
想了想,于謙終于還是勸慰道。
“陛下,軍屯事關重大,若初期不能打開局面,則后繼必然艱難,臣知陛下心懷仁慈,但為朝局計,尚請陛下堅定決心,若陛下不愿親自出手,臣愿為陛下做急先鋒。”
果不其然,這番話說完,天子的眉頭稍稍綻開,望著于謙的目光多了幾分贊許,道。
“既然如此,那朕就將此事交托給于先生了,不過,事涉侯府,尚需謹慎,朕沒記錯的話,儀銘在鳳翔府,也有一年了吧?”
這段話前半句是跟于謙說的,后半句,則是問的成敬。
或許別人對這個名字有所陌生,但是,成敬卻是很熟的。
和余儼一樣,儀銘也是郕王府的潛邸舊臣,只不過,早早的就被打發到了地方上當知府。
于是,成敬答道:“回陛下,正好一年,半個月前,儀大人已經回京到吏部述職,吏部給的考評是中上。”
朱祁鈺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便命儀銘調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甘肅,年后朝廷開印,即便起行。”
鳳翔知府是正四品,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也是正四品,倒不算是超擢。
當然,以僉都御史的身份擔任巡撫,足見從龍之臣的優勢。
不過,這都不算什么,讓于謙感到疑惑的是…
“甘肅?”
須知,楊洪這些年雖然輾轉諸邊,在各處都曾駐守,但是,他起家的地方,和經營的地方,基本都在宣府一帶,就算要查,也該派人去宣府,怎么…
似乎是沒聽見于謙這句低語,天子口氣平靜的繼續開口,道。
“于先生,你且辛苦一趟,今日回去后,將之前查得的,關于寧遠侯府和陽武侯府的一應情況整理成冊,移交給儀銘,讓他年后即刻啟程,詳查這兩家府邸,在軍屯一事上所犯的罪行。”
聽到這兩座府邸的名字,于謙一時有些發愣。
片刻之后,于謙反應了過來,問道。
“陛下,您是打算,先查寧遠侯?”
陽武侯的事情,于謙大約還能摸到一點脈絡。
實話說,在各家勛貴當中,陽武侯府不算顯赫,也沒有什么出色的子弟在朝中為官,影響力也就平平。
即便是在軍屯一事上,由于并沒有太多在邊軍中直接的人手,所以,陽武侯府侵占軍屯的程度,其實不算特別厲害。
所以,原本陽武侯府不會被拉出來當這個儆猴的雞,但是,剛剛天子既然動問,自然是有這個心思。
于謙猜著,也和駙馬都尉薛桓脫不了干系。
但是,寧遠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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