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個大晴天。
如今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各個衙門的爐火差不多都息了,但是棉衣卻還沒脫下。
一大早,俞士悅到了內閣,外間的中書舍人便過來通報。
“閣老,再過一刻鐘,首輔大人在西廂房開閣議,請您過去。”
這是前日便通知過的事情,俞士悅點了點頭,略收拾了一下,便出門來到了西廂房。
還沒進屋,他就瞧見江淵和張敏已經到了,見俞士悅進來,兩人也是各自起身相迎。
如今的內閣里頭,高谷和江淵走得近,俞士悅和張敏走得近,所以進了房中,俞士悅便理所當然的和張敏坐在了一塊。
今天要商議的主題,是禮部所上的關于天子選秀的奏疏。
按理來說,這本沒有什么可討論的余地,正旦大朝上,天子的詔旨上頭都寫了明明白白的,底下操持著就完了。
但是,禮部的具體儀注遞上來之后,該怎么票擬,內閣卻產生了分歧。
按照天子在正旦大朝上定下的最新典制。
天子后宮八年一選,大婚選秀也即是首次選秀最為隆重,廣布天下入選秀女,選皇后一,貴妃一,妃二,嬪四,才人數個,太子冠婚選秀亦同。
其后的選秀,規模則小一些,范圍從各州府縮減到京畿,江南等地,入選的秀女,也僅止于嬪位,選嬪一,才人四。
內閣就是在這個地方,產生了分歧。
按禮部的意思,天子之前雖然已經大婚,但是當時選秀的儀程,是按照親王規制來選。
因此,這次的選秀,應該參照首次選秀的規程,廣選天下秀女,最終入選妃二,嬪四,才人五。
但是負責票擬的高谷,卻認為不妥。
他覺得天下如今疲敝不堪,不宜再為選秀鬧出太大動靜,何況宮中已有皇后和貴妃。
如果參照首次選秀的規程,那么對于皇后和貴妃有不敬之嫌,且天子已有子嗣,后宮之事不必過于急迫。
因此,他主張正常按照二選,選嬪一,才人四即可,同時,選秀的范圍僅止于京畿地區即可,不宜鋪張。
但是這畢竟不是小事,禮部的奏疏是胡濙老大人親自上的,所以,高次輔便去尋了首輔王翱,共同附奏。
結果王老大人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只說開個閣議,大家商量商量,這才有了如今的這次閣議。
俞士悅剛坐下沒多大會,門外又來了幾個人。
他打眼一瞧,其中一人是次輔高谷,但是另外的兩個人,卻是他沒想到的。
司禮監太監成敬,吏部天官王文。
成敬倒還好說,司禮監和內閣來往密切,他過來是常事,但是王文就是稀客了。
這位新任的天官老大人,向來可和內閣的關系并不算特別好。
至于原因則是因為,內閣不僅不常見到王文的人,連他老人家的奏疏都不怎么見。
這就要說到如今朝廷政務的流轉過程了。
按照正常程序來說,奏疏要送到天子的面前,一共有三種方式。
最普遍也最正常的方式,就是先送通政司,然后通政司送內閣,內閣票擬后送到司禮監,司禮監呈送御前批紅。
這是朝廷如今八成以上的政務處理方式,不過,主要集中于三品以下的低階官員和地方上的日常事務。
三品以上的官員以及科道風憲,正常也是這么操作。
但是他們和低階官員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們是有權參與早朝的。
因此,有些時候,出于某種原因,或許是不想提前暴露意圖,或許是想要一鳴驚人,總之,這部分的官員,有時候也會直接在早朝上啟奏。
這種方式的好處就是快,可以不經任何程序,直接送到御前,如果沒有太大的爭議,天子當場就能批紅。
還有第三種,就是直奏,顧名思義,就是不經過其他部門,也不經過早朝,官員本人直接送到天子面前。
這種上奏的方式,限制就更多,一般用于軍國大事或者重大朝務。
理論上來說,只有六部七卿有資格這么做,部分特殊時候,一些侍郎也會選擇直奏,但是很少見。
這三種形式,都是正規的奏對程序,老大人們會根據權限和事情的緊急情況不同酌情選擇。
但是總的來說,大多數的老大人們,都是選擇第一種,雖然有點慢,可畢竟妥帖,只有少數時候,涉及到一些不方便遞上通政司的內容,才選擇后兩種。
可這位新任的天官大人不一樣,他老人家的奏疏,要么是直送宮中,要么就是在早朝上啟奏,然后天子直接便批了。
反正,很少遞到內閣上。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在無視內閣,因此,內閣的大多數閣臣,對于這位老大人并不感冒。
不過到底是吏部天官,大駕光臨內閣,眾人還是立刻起身,面帶笑意,起身相迎。
各自落座之后,成敬開口解釋道。
“今兒天官大人有事要上奏陛下,不過不巧,陛下回了后宮陪太后娘娘說話,一時半刻的脫不開身。”
“咱家想著,叫天官大人干等著也不好,剛好內閣有場閣議,咱家合計著,這邊出了結果,也得去覆奏陛下。”
“因此,就跟天官大人一塊來了內閣,等這邊結束之后,咱家帶著首輔大人和天官大人,一塊進宮。”
一幫閣臣的臉色略略有些不自然。
內閣沒有接到吏部的任何奏疏,也就是說,這位天官老大人,這回又是直奏。
氣氛有些冷場,片刻之后,次輔高谷主動問道。
“我等今日到此,乃是為商議禮部上奏選秀之事,不知天官大人入宮,所為何事?”
王文掃了在場的幾個閣臣一眼,心中同樣對他們沒什么好印象。
所謂票擬,不過是將奏疏的大致情況和基本判斷詳述一下,呈遞給天子的時候好做判斷而已。
在王文看來,票擬的最大作用,在于幫助天子解決那些地方上呈遞上來的,繁雜冗多但是并不算特別緊要的事務。
但是這些閣臣,有些時候手伸的未免有些過于長了。
就拿禮部上的選秀奏疏來說,這儀注是禮部的諸郎官商議之后,大宗伯胡濙親自提筆上的。
這事情本就合該是禮部的執掌,內閣票擬呈遞便是,偏還要搞個什么閣議。
事情要是真不妥當,自然該上早朝,下廷議,文武百官共同商議討論。
可如今內閣卻非要似模似樣的先召幾個閣臣一起商議,搞得跟他們商議之后,就能決定一樣。
這也正是王文不喜歡把奏疏往內閣送的原因,在他看來,內閣能夠處理的都是些地方和低階官員的瑣事。
真正的軍國要務,理當是由天子和六部共同決斷,內閣最多就是以備咨詢。
可內閣搞的這個閣議,仿佛六部在請示內閣一樣,讓王文很不舒服,所以吏部的一應政務,他基本也就不搭理內閣。
不過高谷畢竟是次輔,當面動問,他也不好不答。
于是思忖了片刻,王文淡淡的道。
“今歲乃是京察之年,吏部已擬定了初步的京察注疏,事關重大,老夫需和天子商議一番。”
得,這話說出來,一幫閣臣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京察這么大的事情,內閣事先竟然毫不知情,老大人的面子上都有些掛不住。
場面一時之間涼了下來,大家各自懷著心思,都不再開口。
直到片刻之后,屋外再次出現了一道身影,首輔王翱姍姍來遲。
王翱進了房中,眾人便起身相迎。
不過不同的是,其他的大臣都邁步往前迎候,王文和成敬卻站在原地拱了拱手。
給眾人都回了禮,王翱才瞧見房中多了兩人,連忙快步上前,對著王文和成敬也見了個禮。
接著,成敬又把剛剛說過的話,解釋了一遍。
“…咱家和天官大人,就是過來看個熱鬧,首輔大人不必在意我們,正常主持閣議便是。”
于是,王翱再度拱了拱手,眾人各自落座。
接著,高谷起身道。
“禮部的奏疏,昨日已經抄閱給各位看過,老夫就不再贅述,直接說結論,老夫以為,禮部此疏不妥,朝廷大戰方止,不宜太過如此鋪張。”
“何況,陛下亦非耽于美色之輩,宮中已有皇后,貴妃,陛下亦有子嗣,這個時候如此大規模的選秀,于陛下圣德有損,還是改為京畿地區,小范圍進選便是。”
話音落下,俞士悅便搖了搖頭,提出了反對意見,開口道。
“大選的原因,禮部在奏疏當中已經說的明白,是為補當年陛下選秀不足之故,亦是為了執行陛下正旦詔書當中所定的后宮典制。”
“何況選秀是為充裕后宮,綿延皇嗣,此乃大事,如今宮中諸子幼弱,太上皇身在迤北,陛下膝下又僅有一位皇子,而且體弱多病,據說前段日子才剛生了場大病。”
“即便是為了國本穩固,此次選秀也不能輕忽了事。”
高谷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應該說,俞士悅說的是有道理的。
歷來天子的后宮,都不單純是天子的家事,而是國家大事。
后宮安寧,子嗣興旺,則國本穩固,這也是朝臣們并沒有太過激烈的反對選秀的原因。
少數御史的彈劾,到了高層當中,也就是被一笑了之。
現如今的宮里,倒也不是沒有皇子,太上皇北征之前,留下了三個子嗣,當今天子也已經有了庶長子。
但是問題就在于,這些皇子們,都太小了。
雖然說這些年皇家的子嗣夭折率不算高,但是也不是沒有,誰也不敢保證,這些小娃娃們都能平平安安的長大。
所以,天子想要選秀,底下也沒有太多人敢反對。
雖然說東宮之位如今尚在太上皇之子朱見深那,但是越是如此,這件事情越是敏感。
稍微有點政治目光,或者說稍微有點眼色的人,都不敢拿這件事情胡亂彈劾。
畢竟,就算當今陛下的皇子以后不能繼承皇位,但是總歸,郕王一脈的宗祧,也是要有人傳承的。
要是真的有人敢大張旗鼓的說,陛下您的孩子以后反正也繼承不了皇位,有沒有無所謂,保準天子立刻讓他詔獄一輩子游。
甚至于,就連質疑天子是否居心不軌,圖謀東宮,也只有人敢私下議論,沒人敢說出來。
畢竟,血脈傳承,在天下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
所以俞士悅把這個理由搬出來,高谷著實是不好反駁。
眼瞧著高谷為難的樣子,被他引援入閣的江淵,沉吟片刻開口替他解圍,道。
“輕忽必定不會,但是遍布天下的選秀,實在動靜太大,何況四妃位重,僅次于皇后,皇貴妃及貴妃,位同王世子妃,若非大婚儀典,無所出者不可輕選。”
“若憂心后宮無人,子嗣凋零,多選才人便是。”
這倒也是個辦法。
不過,停了片刻,張敏有些猶豫道。
“江閣老所言的確有理,但是禮部的奏疏當中已經言明,此次選秀,陛下會撥付內庫銀兩,想來選秀之事,大宗伯和陛下曾有商議。”
“何況,陛下正旦詔書當中既寫了大婚時當選的人數,如今宮中不足,若是我等阻撓,陛下恐因此不悅。”
眾人都有些沉吟,這個時候,王翱開口道。
“我等分歧之處,無非在于動靜鬧得太大,會讓天下議論,既然如此,不妨各自讓步,應選位份,人數不變,但是地區縮小到京畿之內,諸位以為如何?”
俞士悅點了點頭:“可!”
張敏和俞士悅一直走得近,也沒什么意見,同樣點了點頭。
高谷還想繼續說話,但是看了一眼王翱,終究沒有開口。
于是,整個內閣,這便算是達成了一致。
王翱拿出奏本,現場便寫了票擬,這場閣議便算是結束。
眾人各自起身,告辭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公房當中,繼續處理政務。
與此同時,王翱也站了起來,拱了拱手道。
“成公公,天官大人,此間事情已了,不妨一同進宮,上奏陛下如何?”
成敬笑著點了點頭,王文卻有些出神,直到成敬暗暗戳了戳他,方才如夢初醒,起身點了點頭。
于是,三個人聯袂朝著文華殿中過去。
說什么待在后宮,本來就是給王文過去參加閣議找的由頭,朱祁鈺一直就待在文華殿。
所以這幾個人到了殿外,內侍通傳之后,沒過片刻,便得了召見。
王文的位重,按照順利,理當他先來稟奏,剛好,王翱也想聽一下關于京察的安排。
不過讓他失望的是,王文站在原地,一言不發,仿佛他過來就沒有什么事情一樣。
天子也越過王文,直接朝著他問道。
“首輔此來,可是禮部的奏疏票擬好了?”
于是王翱只好點了點頭,將奏本遞了上去。
朱祁鈺大略掃了一眼,略一思忖便提起朱筆,寫上了照內閣票擬處置幾個字,轉遞給了一旁的成敬。
選秀這件事情,之所以要在各州府來選,初衷是想給這幫宗室找點事情做。
但是如今,宗學的事情順利走上正軌,也的確沒有必要鬧得這么沸沸揚揚了。
“此事便照內閣所言處置,首輔事忙,便退下吧。”
處理完了奏疏,朱祁鈺順手便把王翱打發了出去。
王翱也是個有眼色的,見狀便知,天子不想讓他多待,行了個禮,便告退離開了。
等王翱出了殿門,朱祁鈺這才將目光放回到一直沉默不語的王文身上,開口問道。
“先生聽了一場閣議,有何感觸?”
聞聽天子動問,王文神色有些復雜,沉吟片刻之后,方嘆了口氣,開口道。
“王翱不簡單,內閣,未來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