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晃晃悠悠地一路向前,外頭不斷傳來小販的叫賣聲和市井的嘈雜聲音。
朱祁鈺穩坐車中,問完這句話之后,便平靜地望著成敬,臉上看不出神色。
前世的時候,他是極信任成敬的,重用程度甚至還要重于興安,任用了不少由成敬舉薦的內宦。
但是經歷過南宮復辟之后,朱祁鈺的心中始終有一道越不過去的坎兒。
那就是曹吉祥,這個奪門之變的主謀之一,最開始是成敬一力保舉的…
重活一世,朱祁鈺亦暗中調查了一番,但是始終找不到任何,成敬和曹吉祥之前的牽連。
成敬想了想,答道:“內臣在宮中時,曾蒙先皇恩遇,和王振等人在內書房待過一段時間,教授內宦讀書識字,相熟之人倒是有的,但是自從皇上登基之后,重用王振,因而臣在內宦當中相熟的人,大多都不受重用,若說能夠用得上的,也有幾個…”
內書房是先皇所設,太祖之時,本令內宦不得識字,但是先皇時提拔司禮監分擔政務壓力,自然不能讓這些內臣大字不識,因而便設立了內書房。
成敬是進士出身,因罪被罰沒入宮,他的學識自然是頂尖的,做內書房的教官自然是綽綽有余。
除了成敬之外,王振和金英也在內書房當過教官,金英自不必說,王振在入宮之前,也是有秀才功名的,當時內書房初設,被遣去做教官并不奇怪。
成敬的話,其實說得已經很明白了。
內宦當中,也是講究派系的,每個內宦入宮,要拜一個資歷深厚的內官當“干爹”,背靠大樹才好站穩腳跟。
內書房設立之后,又多了一層師生的關系。
王振既然是內書房的教官,那么他上位之后,自然重用的是自己人,相比之下,被遣出宮外的成敬這一脈,自然也就被打擊到了邊緣地帶。
要知道,內宦之間的斗爭,可絲毫都不比外朝要輕松,甚至更加的殘酷,成敬還能有幾個相熟的在宮中站穩腳跟,已經算不錯了…
朱祁鈺神色不動,繼續問道:“都有誰?”
成敬道:“最緊要的是內官監少監王誠、還有便是直殿監掌司張永、惜薪司司正舒良…”
朱祁鈺點了點頭,的確都不是什么緊要職位。
這幾個名字他倒是熟悉,都是前世成敬舉薦給他的人,而且十分忠心好用。
猶豫了一下,朱祁鈺還是開口問道:“你可聽過,曹吉祥此人?”
成敬略略有些詫異,不知朱祁鈺何意,但是還是開口答道:“知道,此人是司設局太監,屬于王振一黨,不過內臣和他并無往來,據說如今,受圣命在浙江監軍。”
并無往來嗎?
那當初,成敬為何會力保他呢?
朱祁鈺擰了擰眉,沒有再問。
眼下不是調查這個的時候,剛剛成敬的一句話,倒是提醒了他,雖然成敬舉薦了曹吉祥,但是除了曹吉祥之外,成敬舉薦的人還有很多。
畢竟他出身宮中,又曾在內書房為教官,可用之人很多。
除了曹吉祥之外,成敬舉薦的其他人,縱然是出過一些小紕漏,但是大多數還是忠心的。
尤其是剛剛提到的舒良,王勤等人,最后都是他十分信任的內官,至死都不曾背叛他。
曹吉祥之事或許另有隱情,但是至少目前看來,成敬還是可信的。
想了想,朱祁鈺開口道:“你剛剛說,舒良如今在惜薪司供職?”
成敬點了點頭。
宮中有二十四衙門,分別是十二監,四司,八局。
其中十二監基本上管理的是宮中的各種儀仗,灑掃等一應雜務,四司則負責宮內日常所需物品的供應,八局更多的則是負責宮外的一應采買雜務。
其中最金貴的是十二監,因為負責的都是宮內的事務,時常能夠接觸到宮中貴人,說不定便有機會受到重用。
至于四司和八局,分掌的事務不同,地位也各有高低。
惜薪司主掌宮內所用薪炭,沒有太大的油水,算是不上不下的衙門。
沉吟片刻,朱祁鈺在成敬的耳邊說了幾句話,成敬聽完之后,拱了拱手,便在前方下了馬車…
不多時,朱祁鈺到了王府,在丫鬟仆婦的侍奉下換了衣裳,便將汪氏喚了過來。
他在景陽宮中,青珠曾刻意提起過,汪氏清晨去拜見吳賢妃,孫太后派的人午后方至。
出宮之前,吳賢妃又頻頻提起汪氏,甚至還說什么珠子的事兒,朱祁鈺豈會聽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定然是吳賢妃察覺到孫太后的動作,所以提前將不方便說的話,交代給了汪氏…
沒過多久,汪氏便走了進來,剛一進門,朱祁鈺便揮手屏退了侍奉的婢女,身旁只留了興安和流環兩個人。
聽了朱祁鈺的敘述,汪氏頓時一驚,抓著他的衣袖,緊張地問道:“這么說…母妃被軟禁了?”
朱祁鈺搖了搖頭,道:“還不至于軟禁,畢竟還沒有什么事情發生,太后娘娘師出無名,必會受到外朝反對,但是監視和限制行動是肯定的,聽青珠姑姑的意思,母妃如今只能往慈寧宮和坤寧宮去,其他地方,怕是去不得…”
“對了,你出宮前,母妃可有什么事情交代你?”
汪氏想了想,從袖中拿出一只精致的香囊,遞給朱祁鈺,道:“倒是沒說什么,只說讓妾身將這香囊務必交給王爺。”
朱祁鈺接過香囊,翻看了片刻。
出宮之前,吳賢妃也說過此事,說她縫了個香囊,要放他幼時佩戴的一顆珠子進去,所以讓汪氏帶回了王府,還特意囑托要給她捎回去。
當時朱祁鈺應了下來,但是他當時就明白,這是吳氏在提醒他回來之后,務必來見汪氏。
他的確有一顆珠子,是先皇賜下的,但是因為幼時頑劣,那珠子早就不知道丟哪去了,當初吳氏還找了好久都沒找到,怎么可能在郕王府?
想起吳氏當時說話的神情,朱祁鈺忽然轉頭道:“興安,拿把剪刀來。”
興安點了點頭,不多時便從外間回來,將一把小巧的剪刀遞了過來。
朱祁鈺拿起剪刀,沿著針腳細細的將香囊拆開,將里頭的香粉倒在碗中,然而卻只是普通的香粉。
汪氏見他皺起了眉頭,不由得擔心問道:“王爺,怎么了?”
“母妃出宮之前,特意讓我來見你,還說要你明日將香囊送回去,我本以為這其中有什么玄機,可是…”
瞧了瞧碗里的香粉,朱祁鈺一陣皺眉,若是香囊當中沒有暗藏東西,那么這玄機又在哪呢?
汪氏聞言,伸手在香粉當中劃拉了片刻,又拿起香囊捏了捏,臉上露出一絲驚疑不定的神色,隨即抄起桌上的剪刀,將香囊的上方齊齊剪開。
“王爺,有夾層…”
汪氏將香囊遞過來,朱祁鈺一瞧,果不其然,香囊的外層絲綢和內襯中間,縫了了一層錦帛。
將內襯徹底拆掉,又沿著針腳將錦帛取出,攤在桌案上,朱祁鈺才細細看去。
指揮僉事孟瑛,光祿寺少卿陳誠,吏部郎中劉文,戶科給事中李侃,禮科給事中周鑒,山西道監察御史李英…
“這是…”
汪氏探過身子來,同樣看著,不過她并不熟悉朝政,看得自然是一頭霧水,只能大略看明白,這是一份朝臣的名單,大概有二三十人,從官職上看,似乎頗有幾個份量不輕的大臣。
朱祁鈺沉吟片刻,開口道:“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太后娘娘在外朝能夠影響到的朝臣名單。”
孫太后在朝中是有影響力的,這一點朱祁鈺早就知道。
畢竟她執掌六宮多年,又當了這么多年的太后,就算是不刻意去經營勢力,也會有不少外朝的官員,想要通過她得到重用。
經年累月的下來,這股勢力也不容小覷。
前世的時候,朱祁鈺完全是被文臣們硬生生推上了皇位,所以這股勢力還沒來得及動用,就隱匿了起來。
直到后來的奪門之變時,朱祁鈺都沒有能夠完全的摸透孫太后在朝中究竟安插了多少人。
如今再看這份名單,朱祁鈺的心中多前世的事情,也多了幾分通透。
所幸的是,孫太后畢竟沒有提前準備,皇帝是她的兒子,她提拔這些朝臣不過順手為之,并非刻意經營,所以官階都不高。
這二十多人中,有一半左右都是勛戚,文臣多是科道官,讓朱祁鈺感到詫異的是,甚至還有六部侍郎級別的人物,所幸,幾個緊要的地方以及六部七卿,皆不在其中。
將錦帛收起,朱祁鈺閉目思量了片刻,睜開眼睛,道:“蕓娘,你明日清晨進宮一趟,到時你…”
后面的幾句話,朱祁鈺壓低了聲音,貼在汪氏耳邊說了。
聽完之后,汪氏咬了咬下唇,道:“王爺,可是有大事要發生?”
朱祁鈺沒說話,過了片刻,回答道:“雖是冒險而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明日宮中,你將興安和成敬都帶過去,若真遇事,護好母妃和你,其余不必擔憂…”
窗外一陣秋風吹過,不知何時,一彎小小的月牙已經掛上了半空,將月光柔和地灑在大地上。
今夜,不知多少人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