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爺爺和俺哥,咋還不回來呢?”
這兩天,彩鳳的小嘴里反復念叨著這件事兒,同時還會一根一根數著手指:“今天都第七天啦。”
劉金鳳心里也慌著呢,爺爺眼睛不好,三鳳兒第一次出遠門,她心里更惦記。
但是擔心也沒用,這年頭,聯系起來實在不方便。
電話,村里沒有,電報呢,又挺貴的。
而且他們這村子,郵遞員每隔一周,才會騎著綠色的自行車,在村民羨慕的目光中,慢悠悠地晃悠進村里。
這樣算的話,拍電報比寫信也快不了多少。
從前的書信很慢,可絕對不是一句空話。
看到大姐不吭聲,小老四忍不住又湊到劉銀鳳跟前黏牙:“二姐,你說咱爺和俺哥,啥時候能回來啊?”
劉銀鳳正寫英語單詞呢,練習本的兩面,都密密麻麻寫滿了ABCD。
不僅如此,她第一遍是用鉛筆寫,第二遍用鋼筆,還有第三遍,是用紅筆寫。
這樣一頁紙能頂三頁用。
其實,劉銀鳳也盼著弟弟早點回來,還準備跟著他好好學英語呢。
她伸手扒拉一下小老四的天線小辮子:“放心吧,你哥答應給你買大白兔,就肯定能買回來。”
一下子被戳破心思,小彩鳳有點不大好意思,歪著小腦瓜,正要想想怎么替自己正名呢。
猛然聽到當院傳來一聲吆喝:“三鳳兒回來啦!”
聽聲音,好像是大頭,一家人頓時呼啦呼啦地往外跑。
就連東院的奶奶,都墊著小腳兒跑了出來,愣是沒被落下。
劉士奎大步走進夾皮溝,兩眼貪婪地望著四周。
眼中的景物,是那么熟悉,那矮趴趴的小茅屋,還有溜達著的雞鴨鵝,看上去都那么親切。
“看見了,都看見了,俺終于又能看見了!”
劉士奎激動地連連念叨著,眼底又浮現出一抹晶瑩。
至于劉青山,則挑著個大擔子,跟在爺爺身后,擔子比走到時候還大。
走了十幾里路,渾身就跟剛從河里洗完澡似的。
肩膀也火辣辣的,不過,他臉上的笑容,卻無比燦爛。
村口的小屁孩,早就呼啦一下圍上來,一個個都眼巴巴地盯著。
心情大好的劉士奎,從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笑著吆喝道:“來,一人一塊,都有份。”
“你這小丫頭是山杏兒,你這臭小子是四虎子,哈哈,來,給爺爺揪個雞兒吃,爺爺給你糖。”
四虎子還真不含糊,正好光著屁股呢,方便。
只見他用黑糊糊的小手,在自個的小雞兒上揪了一下,然后作勢朝著劉士奎一拋。
同時,四虎子嘴里還帶伴奏的,舌頭打了個響,發出“噠”的一聲。
劉青山放下擔子,忍著笑,幫爺爺挨個給娃子們發糖。
表現良好的四虎子,給塞了兩塊,畢竟挺給老爺子面子呢。
還有山杏兒,劉青山也往她兜里裝了兩塊。
這時候,一群人蜂擁而至了,除了家人之外,后邊還跟著不少看熱鬧的村民。
村子里一年到頭才來幾次外人,去趟供銷社的事兒,都能講半拉月呢。
“老頭子,你眼睛治好啦!”
奶奶跟爺爺一對上眼神兒,就知道老伴兒的情況,激動得撩起衣襟,擦拭著止不住的眼淚。
劉士奎也充滿憐愛地看著老伴:老婆子頭發比前兩年白多嘍,臉上的皺紋也更密嘍,可是…可是在他眼里,咋就看不夠呢?
“這兩年,家里家外的,辛苦你啦!”
爺爺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奶奶梳著疙瘩揪,用黑色網兜包著的白發,也忍不住淚花閃閃。
當著這么多鄉親的面,奶奶不由得低下頭,還有點怪不好意思的。
不過劉青山能夠感覺到,此刻奶奶眼中閃爍著一種叫做“幸福”的光芒。
老夫老妻的,能一起攜手走過漫漫人生路,不就是最大的幸福嗎?
“哥!”
四鳳兒早就忍不住了,沖上去一頭撲進劉青山的懷里。
抱著小家伙軟軟的身子,劉青山臉上的笑意更濃,剝了一塊糖,塞進她的小嘴里。
“呀,奶糖!”
濃濃的奶香伴著絲絲甜蜜,讓四鳳兒的眼睛都瞇成兩條縫,雙手摟著劉青山的脖子,吧嗒在哥哥臉上親了一口。
“哥,你真好!”
這么近,劉青山都能嗅到她小嘴里吐出的奶香。
“大姐,二姐,咱媽呢?”
劉青山瞧瞧一臉關切的兩個姐姐,心里也暖暖的,跟著問道。
“媽上地里薅豬食菜去了。”
劉金鳳看看滿滿的擔子,嘴里立刻開始埋怨:“三鳳兒,你這是把城里的百貨大樓給搬空啦咋的?”
“姐,看看俺給你帶回來的啥禮物?”
劉青山掀開擔子上苫著的草簾子,里面是兩個鐵絲編成的籠子。
一個籠子里裝著兩只大公雞,一身漂亮的白羽,紅彤彤的大雞冠子,烏溜溜的眼睛,正警惕地打量著四周。
另一個則是毛茸茸的小雞崽,全都跟小毛團似的,瞧著煞是惹人喜愛。
圍觀的村民有點失望,幾個嬸子大娘嘴里開始嘮叨:“咱們屯子里,最不缺的就是這個,怎么還大老遠從城里往回折騰呢?”
“讓讓…讓讓!”
張桿子穿著大褲衩子,從人群擠出來,看到兩只大公雞,小眼睛立刻唰唰冒光。
“呦,這雞兒可夠肥的,燉上的話,再整點小酒兒,還不吃得滿嘴流油?”
一邊說,他還一邊上手去抓。
大公雞早就防備著呢,猛然一啄,張桿子頓時甩著手在那跳腳了,嘴里還一個勁哎呦喊疼。
劉金鳳可不慣著這個懶漢,她以前在報紙上看過介紹,沖大伙介紹道:“這是城里的洋雞,一年能多下三百多只雞蛋呢!”
“張桿子,你要是敢偷去吃了,我就敢把你的嘴縫上!”
張桿子頓時縮了縮脖,閉上了嘴,這老劉家的大鳳兒,是村里有名的鳳辣子,誰見了都打怵。
洋雞?
那些嬸子大娘聽了,眼睛里也都開始冒光。
這一年年的,大家伙就指望著雞蛋換點柴米油鹽零花錢呢。
家里的土雞,撐死了一年能下一百幾十個雞蛋,洋雞一年居然能下出三百個雞蛋。
就算一枚雞蛋賣八分錢,這多出來一百個雞蛋,那就是八塊錢。
要是養上十只八只的話…
于是她們再看向籃子里的那些小雞崽時,眼神都變了,呼呼直冒火,真跟看到下金蛋的母雞似的。
“大鳳兒啊,這洋雞崽兒,嬸子抓幾只唄,一只給你五毛成不?”
說話的是隊長嬸子。
五毛錢可是高價了,平時家里老母雞抱窩,孵出來的小雞崽,基本上都是一毛五一只。
劉金鳳當然不樂意,籠子里的小雞崽也就百八十只的樣子,哪夠分啊?
于是,她也不吭聲,扭頭望著弟弟。
說來也怪,原來的姊妹兄弟幾個,大事小事都是劉金鳳說了算,可是現在呢,連劉金鳳都覺得,家里的事兒應該聽三鳳兒的才對。
劉青山當然知道這些嬸子大娘的心思。
他也知道,劉家是外來戶,這么多年,村里人沒少幫襯照顧,他也樂意領著大伙一起發家致富。
不過規矩必須還是要有的,他環視一圈,提高嗓門,不緊不慢地說道:“各位嬸子大娘們,你們先聽俺說,這洋雞比較嬌貴,俺也不知道能不能養好,得先養著試試。”
“要是能成,大伙再跟著一起養,雞雛啥的,咱收個成本價就好!”
嗯,是這個理兒,別花五毛錢買的雞崽,養幾天就病死了,還不得心疼死啊。
大伙都紛紛點頭,然后又都盯著擔子的另外一頭:不知道這里又是啥好東西呢?
一個村的,根本就沒有啥秘密可言,所以劉青山也就大大方方地掀開另外一個擔子。
村民更失望了,里面滿滿當當的,都是各種書籍。
對他們來說,這玩意的用處就一個:卷煙。
啥?還能當擦屁股紙,想多了啊,這么白凈的紙誰舍得擦呢,用棍子刮刮挺好的。
“習題!”
劉銀鳳見了卻是一聲歡呼,抱起裝著書本的花簍,撒腿往家跑。
跑了兩步,她又回頭朝劉青山笑了笑:“三鳳兒,你是俺親弟!”
本來就是親的嘛,劉青山也忍不住笑了。
自己這個二姐啊,平時不愛笑,可是一笑起來,那是真的好看,感覺好像瞬間花開了似的。
劉青山忍不住想逗逗她,跟著吆喝一聲:“二姐,別急著走啊,還給你準備了好東西呢。”
“這些就是最好的!”
劉銀鳳頭也不回地吆喝一聲,繼續跑。
“你說的啊,那等會你可千萬別后悔。”
劉青山嘴里嘟囔一聲,然后才向大頭和二彪子招招手:“石誠在后邊呢,咱們迎迎他去。”
“小石頭也來了,走走走。”
石誠跟他們是一個班的同學,不過家在公社住,父親在收購站上班,家里是吃商品糧的。
小哥仨迎出去二里地,才看到一個半大小子,推著一輛自行車,艱難地在向這邊走著,同樣累得滿頭大汗。
“快來搭把手,我都累慘啦,青山,你這家伙就是抓壯丁的地主老爺啊!”
石誠把自行車轉交到大頭他們手上,一個勁抹汗。
他長得比較白凈,雖然面部還沒徹底長開,但是已經能瞧出來,以后肯定挺帥的。
“放心吧,不會讓你白辛苦,一會好好犒勞犒勞你。”
劉青山拍拍他的肩膀,結果,這小子就勢身子一軟,直接坐在地上,看樣子確實累得不輕。
沒法子,帶回來的東西太多,劉青山自己一趟肯定運不回來,所以就找到這位老同學,誰讓他家有自行車呢。
等四個半大小子回到夾皮溝,看熱鬧的人正要散呢,結果又看到推著滿滿一自行車的東西,呼啦一下子又圍上來。
然后,人群就徹底瘋啦。
“唉呀媽呀,這么大的收音機!”
“這個是啥玩意,好像是那種能聽磁帶的錄音機,好幾百塊一臺呢!”
“俺娘啊,上海表,還兩塊,一塊男式的一塊女式的,這得花多少錢啊!”
“你們老劉家,不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