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比賽過后,江森直接就回了酒店的大套間。
套間里涌進來老苗、陶潤吉和喬納森一大群人,十點不到就把電視一開,一邊扯蛋一邊等待重頭戲開場。論資排輩,04年就拿到一枚男子徑賽短距離項目奧運金牌的翔飛人,目前仍是國內田徑界毋庸置疑的一哥。江森一天沒拿到相當分量的成績,就一天要矮上半頭。這一點,不管現在他風頭再怎么強勁都改變不了。
而且如果接下來江森的表現趴窩,那他最近幾天有多紅,到時候必然就會死得有多慘。甚至極有可能會連帶著影響到他其他方面的事務——只不過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不高罷了。
江森沒有跟著大家一起等,而是回到自己房間里,先跟安安打了通電話,算是補上今天早上因為早起準備比賽而時間沒上交的作業。。有話沒話地說了半個多小時后,又躺下來睡了好一會兒。直到陶潤吉敲門把他叫醒,他才從床上爬起來,打開了房門。
十點五十分,臨近中午飯點的時候,央視的鏡頭,已經給到了鳥巢主體育館的比賽現場。賽道上,十個欄架已經擺放就位。首都天氣很高,陽光明媚,照耀在賽道內側的幾道,另外一半,則被賽場穹頂的遮陽棚遮擋住。翔飛人甩動著手腳,眉宇間略帶一絲憂愁。他沒有像往日那樣,主動對著鏡頭做俏皮的鬼臉,看神情,一點都不輕松。
“傷還沒好。”江森走到老苗身旁,淡淡說了句。
老苗輕輕點頭,心情略微復雜。
功利地講,翔飛人傷了,對國家不利,卻對江森有利…
而對江森有利,那就是對整支森之隊有利。
賽前那么多人被突然安插進森之隊,也并不是完全是為了搶功勞來的,顯然更大的可能,是在緊急避險,將原本押在翔飛人身上的重注,轉移到了江森這邊。當時還沒人知道江森有這么猛,但是,翔飛人受傷的消息,從六月份開始,就已經不再是完全的秘密。
田管中心從上到下,大部分人其實都是知道的。
只是孫指導嘴硬,翔飛人也態度模棱兩可。
廣告商、代言合約、申城體育局、田管中心…
太多太多方面的利益,逼著他說不得,也不敢說。
江森以前不知道翔飛人的難,可現在,他實在體驗得不要太深刻。
換作是他,如果遇上這種事,恐怕也不好開口吧。
說是死,不說也是死,不如上場先拼一把,或許老天爺顯靈,能把這一關熬過去呢?
奧運會110米欄,從預賽到決賽,不過區區四槍而已。
說不定…能撐下來,甚至拿個冠軍呢?
或者哪怕退一萬步,只要能跑過第一輪,但是倒在第二輪或者第三輪,所有人也能理解吧?
倒在比賽的過程中,在全世界十幾億雙眼睛的注視下,在第二輪或者第三輪的第四個欄架或者第五個欄架,然后及時出具醫療說明,那就是為祖國奉獻犧牲的受害者吧?
大套間的大廳里,所有人都慢慢安靜。
這個動作,卻無異于告訴全世界:你們看,老子受傷了。
“要是我就不會做這個動作。”江森的聲音,多了幾分冷酷。
是天意…
有些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那就得去接受。
落后就要挨打,輸了也要挨打。
但如果立正了,或許揍你的人看你態度好,會稍微早點結束。
這一年的翔飛人,才剛滿25歲。
他還是個孩子,他太嫩了…
“劉翔,踩了踩廣告牌,不知道這寓意著什么…”
現場解說員楊建,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裝傻,他依然四平八穩地說著,“好了,比賽即將開始,裁判催促運動員們回到自己的跑道…”
畫面中,翔飛人走到陽光下,瞇著眼,叉腰,目視遠方。
10個欄架,不多。
110米的距離,不遠。
可當一個人無能為力的時候,一分錢都能難道英雄漢的。
更何況是奧運賽場上的110米欄…
他微微喘氣,下蹲,將雙腳固定在起跑器上。
跑道上的運動員們彎腰…
發令槍響,楊建大喊:“比賽開始!”
逼逼逼!
還沒等楊建興奮起來,現場哨聲突然響起。
“有人搶跑了…是第四道的…”
“嘩…!”
話音未落,比賽現場又突然一陣喧嘩。
畫面中,只見翔飛人直接撕下貼在腿上的號碼牌,仰著頭,閉上眼,表情痛苦地徑直朝著比賽場外走去。楊建愣了兩秒,才趕忙說道,語氣震驚:“翔飛人他棄權了,退出了比賽…”
“自殺式退場。”江森點評了一句。
這一瞬間他想到的居然是,那些罵翔飛人的當中,罵得最慘的,應該是在國外賭局上押了重金的吧。誰能想到,翔飛人一個欄都沒跨過去,就直接離場了?
還有那些可能真的盼了四年的人,貌似也不能完全說他們罵得沒有道理,有些人的情感是十分樸素的,他們覺得自己向別人傾注了感情,別人就一定得反饋他們。擁有這種蠻橫無理認知的人,其實也并不在少數。說到底,你都沒辦法說他們錯了,因為他們自己真的可能覺得,翔飛人浪費了他們的感情。而且,客觀上講,翔飛人確實在這一天,叫人遺憾了。
非要類比的話,就是中國足球隊十幾年來日日夜夜傷透球迷的心,天天挨罵,而翔飛人比較倒霉的就是,他把原本屬于幾百名足球運動員幾十年該挨的罵,在這一天全部集火到了他自己一個人的身上。這壓力,特么的誰頂得住?
要是國足能被這么徹底地集火一次,說不定就就地解散了——倒是好事一樁。
重看這一幕的森哥,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局面,也完全沒有要第一時間給翔飛人或者孫指導打個電話慰問一下的意思。
孫指導那邊的電話,估計此時已經被領導們打爆了。
江森也能猜出來,翔飛人此時心里必定在無限后悔,如果五月份能稍微歇一歇,或許今天,就完全是兩種局面。真的,哪怕只在國內做點最簡單的訓練呢?甚至干脆推掉一些廣告代言,放棄一些看起來很誘人的利益,來換回一點讓自己的身體得到一絲喘息時間的機會呢?
可是世上的事沒有假設。
江森走回房間,拿出手機,想了想,破天荒給安大海打了過去。
那邊仿佛是人在國外,接到女婿電話的安大海,心情不太好地問道:“干嘛?”
江森問道:“你是不是買我輸了?”
安大海沉默了一陣,“怎么,你想幫我贏啊?”
“神經病,怎么可能。”江森道,“我就想知道,你買了多少。有一千萬嗎?”
安大海再次沉默。
“唉,下次奧運會再賺回來吧。我都忘了你有門路,不然這一把下去,我就資金翻幾倍了。”江森不無遺憾地說著,“今晚記得看我比賽,老安,跟我對著干沒好處的,要長記性啊。”
安大海直接掛了電話。
這死放高利貸的老丈人,居然還特么是個死賭鬼。
真尼瑪命好,遇上我這樣的女婿…
江森心里罵道。
“江森跳遠奪冠賠率2.1賠2.2!境外盤口全面看好奪冠!”
“手握5個奧運A標,奧運猜猜猜!猜他到底能拿多少冠軍!”
“江森輕松獲得1500米決賽資格,今晚將爭奪本屆奧運會個人首枚金牌!”
“雙料世界冠軍!標槍、1500米、十項全能三項世界紀錄保持者!劍出鞘,天下誰能爭鋒?”
下午三點半,江森熱身訓練完的時候,國內輿論這邊,已經把話題炒到轟轟烈烈。翔飛人退賽的消息,被有意或無意地略過,似乎某些人的感情,應該是從他身上轉移到了別處。
“這下全看你了。”老苗又開始緊張。
江森跑1500米第一槍的時候,他是怕江森發揮不好。
而現在,他又擔心江森拿不到金牌。
畢竟按現在的形勢,就算江森拿銀牌,那都是對不起廣大觀眾吧。
而且不僅是老苗,此時緊張的人,真心不要太多。
曲江省體育口自上而下,尤其是東甌市里孟慶彪、陳建平那群貨,田管中心從藍幸成到整支森之隊,體委總局的最上層領導,還有羅賓威廉姆斯,二二制藥,四季藥業,乃至滬旦的領導也多多少少有那么點患得患失…甚至于,國內外千千萬萬數不清的賭狗。
確實太多太多的人,都將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相比起翔飛人,其實老子才是壓力最大的運動員好吧!
“不要慌!”
江森差點要喊技術性調整,“媽的今晚就是跳成三級殘廢,朕也一定把金牌給你們拿回來!”
老苗趕緊呸呸呸,“別胡說!一枚金牌怎么夠!要拿就包圓了!”
江森就不說話了。
氣場一變,也變得跟個正常奧運會選手一樣,殺氣騰騰。
這人吶,要是沒點壓力,他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
傍晚四點半,江森吃完晚飯,全隊再沒有一個人敢跟他說話。
五點半,全隊68人出征。
就連向來喜歡在賽前對隊員們訓話的藍幸成,也安靜地閉嘴了。
到了賽場,驗尿,檢錄…
全部程序走完,時間也才六點多。
接著就是等。
不但江森在等,全國上上下下,數千萬都在等。
18號這一天,在奧運會的賽場上,出現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早上翔飛人退賽,但大家覺得還有江森,觀眾們雖然略微遺憾,但仍然表示樂觀。下午中國男籃打希臘,被打找不著北,江森沒出場,但大家都表示理解。晚上七點半有乒乓球男團決賽,原本國球大事,應該由體育頻道負責播出,但為了轉播有江森參加的跳遠決賽,國乒團體決賽的轉播任務,被央視綜合頻道承接過去…
看江森的,等著江森的,盼著江森…
如果江森今晚交不出滿意的答卷,夸張地說,他很有可能會被凌遲…
“媽的,運動員的壓力真的太大了。”
坐在候場室里的江森開始抖腿,在他四周,全球最頂尖的運動員們,開始親吻胸前的各種封建迷信活動道具。江森這個唯物少年,終于有點能體會他們的心情了。
在這種環境下,哪怕是他這個世界紀錄保持者,都對自己的未來,產生了某種意義上的不確定感,何況是這些連世界紀錄都打不破的渣渣?
果然還是團體項目好啊,好歹能和隊友裝逼來緩解緊張。
江森一直抖,一直抖。
幸福弄的小樓里,屋里頭越來越熱鬧,不禁區領導來了,連特么市領導都來了。
原本面積不算小的屋子,被擠得滿滿當當。
安安摸著肚子,眼里都快急出淚花。她好想現在就出現在江森身邊抱一抱他,她完全能想象得出來,江森現在到底承受著怎樣的壓力。此時圍在她身邊的這些人,還有全世界,如果一會兒看到江森輸了,他們一定會頭也不回,馬上轉頭就走吧?世界這么殘酷和現實,江森到底還要吃多少苦,到底還要受多少罪?
孕期情緒不穩的安安,哽咽著,強忍住不哭出來。
終于,七點五十分,當京滬兩地的天色全都暗下,鳥巢體育館的大燈將四面八方九萬個座位和賽場中央全部點亮,央視體育頻道的鏡頭,終于捕捉到了江森的身影。
“各位觀眾,二零零八年,BJ夏季奧林匹克運動員,男子跳遠項目的決賽馬上就要開始!參加決賽的選手一共有十二名,其中就包括我國田徑名將、大阪世錦賽跳遠項目冠軍獲得者江森!按照比賽規則,江森今晚將在第十位出場,讓我們拭目以待…”
楊建的聲音依然沉穩。
賽場中,江森穿著長袖和長褲,在做著簡單的熱身。
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心里已經慌得一筆。
電視機前,越來越多的人將頻道停在了跳遠這個不算冷門,但平時也沒什么人看的節目上。
央視的收視率節節攀升,不過片刻,就突破了30個點…
“江森要決賽了!”
“江森要決賽了!”
十里溝村,青山村,東甌市十八中振甌街道…
到處都能聽到類似的喊聲。
真正意義上的,全國人民等你飛…別說什么九億少女夢之類的牛皮,就算是真的,但在此時此刻的江森面前,那特么都只是個屁!
“嗯?”
“誘rturn(到你了)。”
“哦…”
跳遠不用花多少時間,哪怕一個個輪著來,八點二十分出頭,就輪到了江森。
“江森!”
“到江森了!”
比賽現場的大屏幕,直接全屏給到了江森身上。
現場九萬人,開始整齊劃一地鼓掌,為江森尋找跳躍的節奏。
江森走到助跑線前,胸腔內的心臟,劇烈地搏動著。
他甚至,仿佛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砰砰!
砰砰!
砰砰!
他深深吸一口氣,然后吐出,然后再吸氣,身后微微后仰,繼而向往踏出。
兩條腿,像上了發條一樣,仿佛充滿用不完的力氣,越跑越快!
眼前的沙坑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現場的裁判,仿佛聽到槍聲在耳邊炸響。
江森一腳穩穩踩上踏板,整個人像是要脫離地球引力,向上、向前,無盡地飛躍。
他下意識地在空中踩著空步,修長的雙臂飛舞。
一年來練習了數千次的技術動作,在大腦幾乎空白的這一瞬間,本能地舒展開。
身體彎曲,收腹舉腿…
然后他就感到屁股底下一軟,小腿幾乎已經在沙坑之外,立馬往前又一翻,隨即愣是從沙坑外站了起來!
“哇——!”賽場內外,所有人瞬間都瘋了!
整個鳥巢體育館內,喊聲沸騰。
“天哪!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
楊建在直播室里發瘋大喊,“九米!至少九米!江森直接跳到了沙坑外面!現場裁判舉起了白色的小旗!九米一二!世界紀錄!江森創造了新的世界紀錄!!”
十里溝村,寧靜的夜幕下,全村猛然爆發出歡呼。
青桂小區里,孔軍和孔婷兄妹倆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嗚”申城幸福弄的小洋樓里,安安捂住嘴,淚流滿面。四周的一張張面孔,在此時變得無比的友善和真誠,恭喜的聲音,填滿整座院子。
江森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聽著全場的尖叫聲和歡呼聲,心里一顆石頭,終于落地。
他問了下工作人員成績,得到答案后,一時間有點沒概念,忘了原紀錄是多少…
然后朝著現場鏡頭笑了一笑,揮揮手,就離開了這片地方。
半小時后,鳥巢中響起《義勇軍進行曲》的前奏。
江森穿上長袖,站在領獎臺的最高處,仰頭看著五星紅旗緩緩升起。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組成我們新的長城!”
全場九萬人,齊聲高聲國歌。
老苗邊唱邊哭。
藍幸成握緊拳頭,心里呼喚:來吧!再多來幾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