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零六年起,每年春天,我都要見一個人…”
耳邊回蕩著《東邪西毒》主題曲《天地孤影任我行》開場密集鼓點,江森舉目遠眺,眼前莽莽蒼原,積雪未化,大自然的凌冽之氣,籠罩四野。
倏然間,伴隨著一響鑼聲,凄清蒼涼卻并不悲傷的旋律,勃然而出。江森念白道:“一個人其實很難知道自己有多優秀,直到他因為過于優秀而每天挨噴…”
“差不多得了…”王智忍不住關掉音響。
江森轉過頭,身后攝影機旁圍了一大群人,看著江森滿臉無語。
“他一直都這樣嗎?”新來的保鏢小聲問陶潤吉。
陶潤吉搖搖頭,解釋道:“最近受媒體刺激了,腦子就…”
保鏢表示理解地點點頭。
江森走到王智前坐下來,王智問道:“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吧。”
王智露出一個微笑,“聽說你最近又挨罵了?”
盧建軍擠出人群,頭大地揉了揉腦門。藍幸成交代的活兒,他第二天轉頭就辦砸了。可這也不能怪他,誰叫這是央視,而且王智這人特別靈活,說是今天先錄,錄完可以放著,等奧運會結束后再播出,這就不違反田管中心的紀律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盧建軍還能有什么辦法,他又那個底氣現場和王智撕破臉,這些央視的名嘴,你看著好像就是個破主持人,但其實呢,人家早特么摸到非領導職務的天花板,各個都是正處級調研員了。外派到下面去,不是縣長就是類似的職務,什么時候突然會變成一方大佬,那是誰也說不清的事。盧建軍一輩子跟人相處以和為貴,才不要在這個即將升官的當口,和未來可期的央視媒體人發生任何形式的摩擦和碰撞。
他低著頭,安靜走到搭在室外的臨時錄影棚范圍外,向往遠處綿延起伏的山巒。
今天天氣不錯,能清楚看到雪山的全貌。
這種大氣磅礴的自然景象,在東南沿海地區的鋼筋叢林里可看不見。
他不由得想起,他們頭天過來的時候,江森也站在這個地方,像個傻逼一樣,盯著大山看了至少半個小時。問他什么也不說,就那么一言不發的一動不動。
過了很久,他才突然問道:“老盧,你知道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嗎?”
“什…什么?”當時盧建軍嚇壞了,以為江森的高原反應類型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是缺氧,而江森可能是急發性精神病。
江森緩緩道出:“是良知。”
“良知?怎么會說到這里去了?”臨時錄影棚內,王智不由得露出疑惑的微笑。
江森說道:“最近這半年,就像你看到的,我經歷了挺多外界強加給我的東西。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去想,或許其實我不該怨恨他們、怪罪他們,甚至我應該反過來嘗試去理解他們,然后理解了,自然就會把很多事情當個屁一樣放掉。
因為很多時候,每個人做事,確實是有自己的一套準則和標準的。然后基于這些準則和標準,當人們選擇了這樣或那樣的行為方式去生存和生活,就必然又會侵犯到生活在不同標準方式下的其他人的利益。就像狼要吃肉,羊要吃草,那么你身為狼的時候,你要吃肉,站在你的立場上,那當然合情合理。再然后,我們假設狼和羊的身份是可以互相轉變的,當你哪天變成羊了,你又反過頭來譴責狼吃羊,這好像也沒有問題。
但真正的問題是,很多時候,很多人對自己到底是羊還是狼的身份認同,是非常模糊的,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然后站到和自己原本的生存目的所對立的那邊去。
就像你明明是只羊,你只要知道狼本來就是吃肉的,你自己是吃草的,你只要管自己好好吃草,遠離吃肉的狼,這樣就可以了。可是這半年來,我到底都看到了什么呢?
我看到的是,很多明明是羊的人,就因為反復地聽狼說‘狼吃肉天經地義’,他們居然就能自己貼上去附和,說羊被狼吃是天經地義。這個反應傻不傻?
狼自己說這個話,當然沒問題,可你說這個話,算什么意思?
當然這還不算最傻的,最傻的是,有些羊在看到隔壁家的羊被狼吃了之后,還要嘲笑被吃掉的那只羊太蠢,是活該。如果隔壁家的羊家屬宣稱要報仇,有些羊不僅不會幫忙,還要去跟狼通風報信,說你們抓緊快吃,再不吃羊要造反了,你們這些當狼的千萬別餓死了,看我這只羊,多么狼道主義,博愛啊,普世啊,和國際接軌啊,有獨立思想啊。來來來,我來幫你們把那些要造反羊的抓住,狼吃羊天經地義嘛!”
錄影棚里,圍攏在一旁的人,就算沒聽懂江森的指桑罵槐,但至少聽明白他要表達的核心內容了,像葉培這種學歷比較高,就開始忍不住點頭。
王智的表情則逐漸嚴肅,“你這個比喻,具體指的是什么呢?是指你被輿論攻擊的事情嗎?你說的羊,是哪部分人,狼又是哪部分人?”
“沒有特定地指哪部分人。”江森搖頭否認,“我說過,狼和羊的位置,是會互換的。但我只是想說,一個人,一定要永遠記住,自己到底處于一個什么樣的位置上。
只有先搞清楚這一點,你才會明白自己到底是誰。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才能搞明白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怎么做。而不是渾渾噩噩、迷迷糊糊的,別人指哪兒你就打哪兒。
有些話,狼可以說的,你作為一只羊,你就沒理由也不應該去說,你可以對狼的行為表示理解,但這并不代表你要去贊成甚至幫忙。你作為一只羊,你看到同伴被狼吃了,你可以嘆口氣,心里明白這是自然規律,你譴責狼也無濟于事,因為它就是那么個玩意兒。
但站在你羊的立場上,你卻不能說幫狼說話,說狼吃羊就是對的,甚至你還為這只吃羊的狼歌功頌德,贊頌它們捕獵機巧高超,爪牙鋒利,胃口好,人品好,毛發柔順,動物界楷模。還回頭跟其他羊說,那只被吃的羊真是幸運,能死在這樣的狼手里,我們大家一起去被狼吃好不好?就是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情,我最近看到太多太多。好多人,根本分不清狀況。”
“這小子…”盧建軍在外面晃了一會兒,又走回來了。
聽到江森在鏡頭前含沙射影,不由咧嘴一笑。
王智當然也早就聽出這個味兒了,可是身為媒體人,他卻不能像盧建軍那樣聽懂了就算,他還得反過來裝傻,假裝自己聽不懂,繼續刨根問底,“所以你是想說,這半年來,你是被羊出賣了?或者說,你覺得自己現在是狼還是羊?這個狼和羊的標準,你又是怎么界定的?”
“這只是個比喻,而且不能一概而論。”
江森繼續否認,并繼續解釋,“我們的社會是很復雜的,每個人的所處的位置也是多元的。拋開大方向上的,每個人在自己完整的人生過程中,存在羊和狼的身份互換的可能性,我們只說當下和眼前,每個人在身處不同環境和立場時的身份,也會隨環境和立場的變化而變化。
就像今天早上的時候,你在某些人面前,可能是只羊,等到晚上,你還是那個你,但是當你見到另一個人,在你們兩個人的關系中,你可能就會相對地變成狼的角色。”
“太復雜了。”王智繼續裝傻配合,“這樣無時無刻都存在的身份轉變,換做誰都會迷糊吧?”
“對啊。”江森道,“所以我這幾天平靜了,因為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能力,能時時刻刻的完全明白自己到底在說什么,自己的行為,又到底會對某件事本該有的那個更好那個結果,帶去什么樣的拖后腿的反作用。我自己也一樣,也這么糊里糊涂地傻逼了很多年。
很多年前,我也不知道,到底是非對錯的標準在哪里。有段時間我以為自己知道了,但其實當我得出這個結論的同時,我可能就又已經陷入另一個錯誤。
尤其是當我取得一些成績后,我需要面對的人更多了,需要面對的選擇也更多了,涉及到的關于自己和他人的利益,更是復雜得很讓人頭疼。在這種情況下,我很難找到一個完全恒定的標準和準則,按照自己的設想去生活。
因為就像我剛剛說的,當我找到一個方向的時候,其實我就已經觸碰到了另一群走在不同方向上的人的利益。當我在某個問題上準備當狼的時候,在這個問題上要當羊的人就不滿意了,他們中比較聰明又掌握羊群的權力的那部分人,那就容不下我。
反過來講,在另一個問題上我又要當羊了,狼又容不下去。
然后很多人覺得自己永遠在不論什么情況下都是羊的,會說我背叛了羊,很多人覺得自己永遠是狼的,又要說我背叛了狼。在這種指責下,誰來告訴我,我到底該怎么辦?”
“所以你提到了良知?”王智問道。
“是的。”江森點點頭道,“沒有人能永遠要求別人為自己做什么,服務于自己的心里的想法,誰也做不到,對嗎?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分清楚自己在面對某個具體問題上的立場,然后在站穩這個立場的前提下,在面對外界刺激的時候,憑自己的良知,去給出相應的反應。”
“具體來說呢?”王智問道。
“具體來說,很簡單。”江森道,“當我覺得做一件事情,心里有愧的時候,我就不去做。如果問心無愧,就算身邊所有人都跟你說這事兒不能做,我做了又怎么樣?做對了,那就對了,做錯了,無非就是承擔代價,知錯就改。
人一輩子,跟著良心走,就算對對錯錯,內心也會是安寧的。只有內心安寧,做人才能純粹,只有純粹的人,才能做純粹的事。只有做事目的和過程都純粹的人,才能取得最后的勝利和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