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手印!哭什么哭!剛才看你還不笑得很高興?”
“嚶嚶嚶…”
大晚上的,十八中的政教處,再次燈火通明。一大群二十來個初中生,先是像被抓賭抓嫖似的被從小區里成隊牽出來,在菜市場中招搖過市,把臉丟光。然后進學校后,又被堵在政教處里,輪番接受鄭海云和曾有才的校規校紀再教育,同時挨個給家里打電話,讓家長過來領走。由于鄭老師在處理的手法上和曾老師在語言的運用上,略微有些過激,于是個別孩子的內心稍微脆弱了點,情緒一時間沒能調整過來,辦公室的里教育場面,一下子就崩潰了。
一娃哭、娃娃哭,哭得政教處那叫像個靈堂似的。
而就在這群小朋友被政教處三杰包圍之時,江森和羅北空的待遇卻截然不同。羅北空作為老油條,滾蛋時間最早,熟門熟路進政教處按了手指印,就被老邱帶走,戴罪立功訓練加餐去了。江森則是被程展鵬氣憤地直接帶回校長室,一邊吃盒飯,一邊,跟吳晨聊起了天。
“吳支書,你怎么上這里來了?”
“市里表揚我救災工作干得不錯,讓我先把村里和扶貧辦的事情放放,過來市黨校培訓,搞個文憑,順道在這里掛職一兩年街道副主任。”
“振甌街道啊?”
“嗯。”
“哎喲,那可巧,分管什么呀?”
“文體衛生。”
“這下副科級就明確了咧?”
“是啊…哈哈哈哈哈!”
吳晨開懷大笑,江森就飛快地哼哧哼哧扒飯。
那渾然不把校規和校長放在眼里的德性,看得程展鵬眼皮子都在跳。麻辣個雞兒的,要不是看在這狗東西成績的份上,老子能這么一忍再忍?
程展鵬心里暴躁地想著,手里拿著江森那張沒做完的政治試卷,來回翻動。有一說一,去網吧還能想著學習,單這一點,就已經讓他狠不下心再去處理江森了。
“今天也是巧了,我頭天過來報道完,晚上想過來找你,一出門就遇上你們校長一群人,嘀嘀咕咕說江森,我還納悶的,那么巧,就隨口問了句。嘿!還真就這么巧,就是來找你。老子還以為你自甘墮落了,本來都給你帶了禮物了,剛才去抓你的時候都不想給你了。”
江森飛快地吃著飯,抽空問道:“什么禮物?”
“你師父讓我給你捎的藥。”吳晨掏出一根煙點起來,翹著二郎腿抖抖抖抖抖,“老孔跟你師父聊了聊,說你在城里頭快活生生累死了,你師父怕你真的掛了,就讓我帶了點補藥來,都是壓箱底的好東西啊,你小子以后發達了,可別忘恩負義。”
這話剛落下,不等江森回答,程展鵬就搶著說話,語氣很是疑惑:“怎么就活生生累死了?江森,你平時訓練有那么辛苦嗎?”
“不光是訓練。”吳晨笑瞇瞇指著江森,當著江森的面,一五一十地說給程展鵬聽,“這個小子,又跟網站簽了個新合同。現在每天都在寫小說,一天也一萬多字。白天還要訓練,還要上課寫作業,上個月連著二十來天,每天就睡五六個鐘頭,好像說連拉屎都要擠時間,簡直特么的要錢不要命,不想活了!”
“我日,我特么在吃飯啊!”江森怒吼起來。
但程展鵬才不會給他轉移話題的機會,立馬火冒三丈,砰的一下就拍了桌,吼道:“江森!你開學之前怎么跟我保證的?高中的時間本來就緊張,你還有心思搞這些?”
“我也有苦衷啊…”江森三兩口,把一盒盒飯吃完,雞骨頭、蝦殼,吐得滿桌都是,又馬上揭開了另一個盒飯的蓋子,速度絲毫不減地繼續扒拉起來。
程展鵬臉色發黑,想起前幾天才剛剛表揚了江森,今天市里的陳局長突然也過問起江森的成績,明擺著是想借勢再拉他一把,這下要是江森為了寫書就把學習成績給寫廢了,那他的前途,豈不是也跟著泡湯了?一想到這里,程展鵬有不由急火攻心,怒道:“什么苦衷!你還能有什么苦衷?什么苦衷那么厲害?!”
而吳晨這狗日的,居然還在一旁幫腔,“對!今天必須給程校長一個交代!”
到了這份上,江森終于感覺,不裝逼是過不去了。
“是你們逼我說實話的啊…”江森端著盒飯,低著頭,看著盒飯上的炸帶魚的眼珠子,開始醞釀氣氛。
然而吳晨并不給他機會,立馬催問道:“你特么說啊!”
“他們給了我一百萬。”江森頭也不抬,直接冒出一句。
“一百萬!一百萬怎么了…啊?”
程展鵬咆哮著,憤怒的聲音戛然而止,轉瞬間變成震驚,“你說多少?一百萬?”
吳晨的腿也不抖了,不自覺地,也把二郎腿放了下來。
校長辦公室里,霎時間一片安靜。
只剩下江森呼呼呼吃飯的聲音。
程展鵬看著江森埋頭吃飯,有恃無恐的樣子,大概率斷定,這件事應該不假,腦子里一時間不由得各種念頭飛轉,甚至有那么幾秒,還體驗到了曾有才上個星期才體驗過的某些感覺。
不平衡了啊!這個小孩,居然就這么掙了一百萬?!
“一百萬?真的一百萬?”程展鵬的表情,從剛剛被嚇到后的不知所措、瞬間麻木、茫然不定,逐漸轉變為驚疑交加和莫名的謹小慎微,腦子里關于升官的事情,忽然就被金錢的力量所淡化掉。在這一刻,他忽然變得只關心這件事的真假,而不是江森學習成績的好壞。
能分分鐘賺到百來萬的作家,在地方上,算什么檔次呢?最低級的縣級政協委員,應該是能混到的吧?就算混不到縣級的政協委員,可村民代表或者社區人大代表候選人,起碼也該有他一份吧?放在國外,那就是基層民意代表,稍微往上,就是地方議員啦!
當然了,這只是一個類比。只是說明,從實力的角度出發,江森現在的社會地位,已經客觀上不能和之前同日而語了。他是真真切切的,已經比絕大多數人,擁有了更多的社會資源。
“嗯,一百萬,簽字費。不給錢不寫,給了錢才寫。”
江森確認了一句,繼續吃飯。
程展鵬、吳晨和夏曉琳這個菜雞,全都說不出話來。
簽字費,他們當然是知道的。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這么接觸到,又是另外一回事。身價原本看似很模糊的詞,此時在他們眼前,就在這個學生身上,竟變得格外的清晰起來。
他們忽然間很默契地,全都不再催促江森。
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江森,又花了七八分鐘,把第二個盒飯也送進了肚子。
“呼…”吃飽飯的江森,終于感覺整個人,完全活了過來。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往沙發上一靠,舒服地摸了摸肚子。而程展鵬居然站了起來,主動給他倒了杯茶。
房間里的氣氛,相當相當的詭異。
尤其是從頭到尾沒說過半個字的夏曉琳,此時簡直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坐在這里。她只覺得這個世界變化的速度太快,快到讓她甚至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然后她就這么直愣愣地看著江森非常從容地端起那杯茶,吹了吹熱氣,小啜一口后,悠悠然來了句更加聽著不夠真實的話,他說:“校長,我想給學校捐筆錢。”
程展鵬明顯神色一變,卻硬是憋著沒開口,任由江森悠然自語著往下說。
“沒有你們收留我,我估計現在應該還在哪個工地里打工攢錢。換一個環境,我寫出來的東西,也未必能一炮而紅,說不定還要掙扎很久才能從泥淖里掙扎出來,運氣不好,搞不好就是五六年、七八年。十八中對我有恩,這筆錢,算是答謝。
錢呢,我以個人名義捐贈,學校就安靜收下,也不需要做什么宣傳。學校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花在什么地方,就花在什么地方,我反正沒有任何要求。”
說到這里,江森微微一頓,朝程展鵬比劃出一個巴掌:“五十萬。”
程展鵬聽到這個數字,明顯忍不住握了下拳頭。
這筆錢說大不大,但說小,卻絕對不小。
十八中每年從市里拿到的財政有限,老師們的工資都是市財政直接撥發的,頂多個別人由市教育局核發。學校一年到頭,真正經自己手的經費,最多也不會超過200萬。而這筆錢最主要用途,就是各種行政辦公和教學成本、學校活動成本以及其他方面的物品購置預算。
在如此捉襟見肘的資金預算下,十八中的教學樓、各活動室還有教具,到現在也全都是只能勉強湊合著用。每年只能從牙縫里摳出錢來搞硬件升級,今年重新裝修某幢樓的某一層,明年給學校換批新桌椅,后年再給哪個年級段添置點新東西。
而如果想聘請牛逼的老師,從別的地方挖人過來,財政那邊肯定不可能馬上同意,所以在老師的編制轉正之前,工資就必然要從學校財政里出。按牛逼老師每月六千塊薪水計算,一年下來,再算上年終獎金、逢年過節的補貼,直接十來萬就出去了。
所以這也是為什么程展鵬根本不敢單獨為某個學生招收牛逼老師,因為只要稍微多來幾個這樣的老師,如果學生最終沒出好成績的話,學校脆弱的財政狀況,直接就會被拖崩掉。
財政崩潰,十八中就破產了。而破產的結局,自然就是被兼并,他這個副科級校長如果到時候沒地方去,搞不好就會變成市教育局甚至區教育局某個小科室的副主任科員。
這個賭局,他顯然賭不起。
往年里,他去市里要錢,通常每年能搞個七八十萬,就算超級大豐收。多數時候,一年能搞來三四十萬,也非常心滿意足。而且這還是以前學校只有初中部的時候。
現在多了個高中部,一年光是水電費支出,都要多出七八萬塊…
可想而知,在這種條件下,五十萬現金對十八中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
程展鵬沉默了片刻,一下子就沒了剛才教訓學生的氣勢,他迅速地擺正了自己的位置,轉而用一種很平和且平等的語氣,半點不矯情地對江森說了句:“我代表學校感謝你。”
“但是學校給我的特困生待遇不能停。”江森馬上又補充道,“我現在還是沒有正式收入的,寫作只是副業。對外的話,我們平時該怎么樣還怎么樣,學校該怎么管我,還怎么管我。”
程展鵬考慮一下,點頭道:“好,一切照舊。”
江森總算露出笑臉,又轉過頭,對吳晨道:“吳支書,我也要麻煩你一件事。”
吳晨這小機靈鬼立馬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說。”
江森果然說道:“我還有剩下五十萬,全都交給你。其中五萬塊,麻煩你幫我捐給鄉中學,臺風剛剛過去,學校里缺了什么,正好補上。要是什么都不缺,反正錢也不多,就當是點心意。我爸在校長辦公室里潑糞那么多回,當是打掃辦公室的費用也好。”
往校長辦公室里潑糞…
程展鵬的眼皮子,不由微微跳了一下。
吳晨卻滿臉認真地回答:“好,我一定幫你把話帶到。”
“嗯。”江森點點頭,稍微停頓片刻,又換上一種更加的認真表情,繼續道,“剩下的四十五萬,請務必交給村里。今年臺風把村小學刮沒了,現在重建也不知道錢夠不夠。這四十五萬,算我略盡一點綿薄之力。但我只有一個條件,就是這所村小學,一定要取名叫二零二二希望小學。捐獻人一定要寫星星星超白金作家二零二二君。還要麻煩你昭告青山村,要讓所有十八歲以下的小姑娘和萌萌他們都知道,大家的 沒有白投,二二君報恩來了!”
這話說完,屋里其他三個人,看江森的眼神忽然就變得很不對勁。
江森卻一臉正氣,巋然不動。
雙方就到底誰更不要臉這個問題,用氣勢對峙許久。
最終吳主任另辟蹊徑,變相不要臉地明著表示要撿便宜,打破了沉默:“那你抓緊把錢打給我吧,我明天就去辦,就當是振甌街道對口支援青民鄉了。”
江森凜然回答:“隨便,我只要村小學的名字,以及全村少女的心。”
夏曉琳簡直被江森這為面子毀家紓難的精神給驚呆了,終于忍不住問道:“那你把錢都花完了,自己怎么辦?你這一百萬,掙得也不容易吧。”
“都是過眼云煙,我這個人不愛錢,主要還是想為家鄉點貢獻。錢的問題,現在你們不用再擔心了,我每個月還有點零敲碎打的稿費,攢個幾個,湊個老婆本還是有富余的…”江森輕松寫意地說著,開始收拾滿茶幾的骨頭和蝦殼。
程展鵬趕緊裝作要幫忙:“我來,我來!”
但嘴上這么說著,動作卻明顯慢了不止一拍兩拍。
所以結果還是江森自己把垃圾打包好,出門扔進了垃圾桶,一邊徑直就往樓下走,隨口對程展鵬道:“新書很快就能寫完了,大概十二月底,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嗯,能不影響成績,那肯定是最好的,學校其實還是希望你能考出好成績。錢不錢的,倒還是其次,你捐不捐這筆錢,在我們學校和老師的眼里,你都首先是個學生,然后才是作家。”程展鵬緊跟在江森身旁,一本正經地說著。
江森也很配合、很認真到點頭道:“嗯,我知道,我也是這么想的。”
夏曉琳:“…”
“你每天來回來這么跑,我看也挺費時間的,要不把機房給你開了吧?”
“也行。中午的時間要是能利用起來,晚上也能早點休息,學習工作兩不誤。”
夏曉琳:“…”
“夏老師,你下星期直接去找機房的聶老師說一下,就是我說的,多配一副鑰匙。”程校長轉頭吩咐已經跟在邊上被刷新了好幾次人生觀夏曉琳道。
夏曉琳回過神,連忙答應:“好,好…”
“誒!卷子!”這時吳晨從后面追上來,拿著江森的那沒做完的卷子塞進他手里,搞了半天,居然還是這貨最惦記著江森的學習。
江森道了聲謝,把卷子折好放回兜里,四個人快步走出行政樓,政教處辦公室里依然燈火通明,但他們看都沒朝里面看一眼,徑直就走出了學校。
夏曉琳一臉懵,不知道到底這三位是要往哪兒去。好在剛出校門沒走幾步,程展鵬就跟她說這里沒她的事情了,讓她先下班,夏曉琳這才茫然地原地站住,然后看著江森他們的背影走遠,愣了半天,才終于想起自己到底要往哪兒去,不住地搖著頭,嘆口氣,穿過了馬路。
遠處,江森忽然又想起體育局找他的事,隨口問道:“校長,今天體育局的人找我干什么?”
“哦,那不是又想找你去訓練嘛…”程展鵬微笑道,“特地跑過來跟我說,訓練費很高,獎金也很高,拿了全國第一,你能分到八千塊呢!”
“哦,八千塊啊,呵呵。”
“呵呵。”
“呵呵…”
江森他們仨陰陽怪氣地笑著,沒一會兒,走到一臺郵政儲蓄銀行的ATM機前,江森掏出卡來,一通熟練的操作,各給程展鵬和吳晨卡里,轉進了五十萬。
轉賬完畢走出來,微微一呼吸,空氣里頭,滿是自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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