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森在籍管科里等了足有十幾分鐘,才等來一個五十來歲戴假發的干瘦中年人。老伙計笑呵呵地自我介紹了一下,竟是甌順縣中的校長,姓伍。
和絕大多數這個級別的老小子一樣,老伍這個人說話,方式上特別委婉,一上來絕不提他有什么目的,而是套路十分純熟地先對江森展開了一番親切問候,噓寒問暖,和藹可親。
江森眼見對手如此強大,不禁遇強則強,打起精神認真應付,先嘆息著說我家倒是不要緊,主要是山里沒有路,只要路通了,事情就好辦了。
面對這種基礎建設方面的工作,伍校長果然無能為力,只能先呵呵呵,但又不甘心地問:“還有呢?除了路沒通,還有什么其他困難嗎?”
“其他困難啊…”江森仔細想了想,認真嘆道,“除了沒有路,就是沒有自來水,也沒有網絡,電網倒是拉上去了,不過用處也不大。不光是我們小寨,大寨那邊也沒通自來水和網絡,要是大寨那邊的生活環境好一點,其實我還是挺想勸我們小寨的人搬過去的。
鄉里也說了,只要我們愿意搬出小寨,就給搞個住的地方。大寨那邊雖然還是山,但山和山之間還是有區別的,我家小寨出于深山野林,大寨就算是旅游點了,連沖水馬桶都有…”
聽江森侃侃說著山里的情況,伍校長逐漸有點架不住了。
但還是強顏歡笑著,耐著性子說:“江森同學,這個自來水和網絡的事情啊,歸縣里管,歸市里管,我是想知道,你自己個人,你家里頭,還有什么其他具體的困難需要解決的嗎?”
“唉,這話怎么說呢…”江森很有覺悟的態度道,“村里的問題都解決不好,我家的問題又怎么能解決得好?我覺得我家的問題,說到底,就是我們村系統性問題的一個具體寫照。
我們十里溝村那么多的大寨小寨,好多房子年久失修,塌了也沒人管,好多老人就住在塌掉一半的房子里,青壯年都跑出去了,小孩子沒爸沒媽的,學也不上,學校也沒多余的力氣管。
吃飯有一頓沒一頓,一個個營養不良長不高,智力發育也受影響,將來一代傳一代,要是再不管,這人口質量又要變成影響全社會的壓力。
但孩子老人也不想給社會添麻煩,說來說去,唉,苦啊。
沒錢什么事兒都辦不了,想辦事又必須花錢。可縣里、鄉里的財政就那么多,我覺得你們當領導的也不容易,算了,還是讓我們自己想辦法吧。我們小寨到我這一代,我能從山里下來,就算不錯了,山里頭剩下那幾戶,如果絕了,那也是歷史和自然的選擇…”
原本只是打算勾引江森轉學的伍校長,愣是半句話都插不上。
就這么聽江森鬼扯了半天,老伍終于被江森這看似老實巴交的態度搞得急眼了,仿佛完全忘了去年是怎么給江森甩臉子的,主動打斷道:“江森同學,你說的這些,我都了解,但是問題是歷史原因造成的,是很復雜的,不是說一下子就能解決的。你知道我更想解決什么問題嗎?我其實更想解決你個人的問題,這個問題,我是有辦法解決,甚至徹底解決的。”
伍校長開始逼逼,搶著說了一大堆縣中的貧困生補助政策。學費、食宿全免,每學期還有不低于八百塊的生活補貼,高考如果出成績,學校和縣里都有重賞。
一邊說一邊不停地來回翻著江森兩個學期對比明顯的成績,又想起剛才和市里閱卷中心確認過的,江森確實在最后的分數校正統計過程結束后,調整到了這次統考的全市第99名。
看著成績單上江森英語、化學和政治三門滿分的變態成績,伍校長再看江森臉上的痘痘,都覺得分外可愛起來——要知道甌順縣中這次也參加了全市統考,作為市區以外五所縣中當中實力最弱的,他們這學期高一全市統考的全市最高排名,只有全市800多位,被江森這個夸張的99名拉開了足足幾個維度的身位!這樣的本地野生高手,豈能讓他流落在外?!
“怎么樣?”伍校長說完這話,目光炯炯地盯著江森。
仿佛很期待江森能在他猶如父愛般的愛心感召下,立馬跪下來磕頭喊爸爸。
然而江森豈是那種會亂認爸爸的人,區區副科級干部,他不配!
“還行吧。”江森笑了笑,“跟十八中差不多。”
伍校長一聽這話,頓時臉色就變了:“十八中也給你這么多錢了?”
“不光是錢。”江森看著伍校長,停頓了一下,“主要是愛。”
伍校長:“…”
兩個人一通掰扯,最終還是什么共識也沒能達成。但伍校長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仍然不太甘心,又問了江森一句:“孩子,你高二是打算讀文科還是理科。”
江森道:“文科。”
“好!”伍校長的眼中,瞬間綻放出一抹亮光。
江森物理58分,數學的分數也不是太高,選文科,大有前途!
這一聲好,不知道是幾個意思。
但看著伍校長離開,江森又看看辦公室墻上的掛鐘,覺得時間不早,也就不想再耽擱了,起身便向籍管科的科長告辭道:“叔叔,我該走了,那個學生手冊,蓋章了嗎?”
“這個啊?”籍管科的小嘍啰拿起江森的學生手冊,隨手拉開抽屜,往里頭一放,再把抽屜關上,擺明了硬搶,微笑道,“不著急,你過幾天再來拿吧。”
“哦,好。”江森也不當回事,那學生手冊過來蓋章,只是甌順縣這邊的要求,跟他在十八中讀書沒有任何關系,就算下學期不拿回去,日子也照樣過。
丟了這一本,十八中分分鐘能給他補回十幾本。
說白了,縣教育局現在不管用任何方法,都不可能逼他轉學…
之前那種態度,現在倒想來摘果子了,就問賤不賤吶?
江森內心很淡定地從涼爽的教育局大樓里出來,頂著大太陽走到距離縣行政中心大院幾百米外的中巴站臺,然后等著許久,在大太陽底下暴曬了將近快一個鐘頭,才終于等到了從甌順鎮開往青山民族自治鄉青山村的鄉間土巴士。
他拿著蛇皮袋上了車,按照甌順縣的規定,學生、傷殘人士和軍人、烈士之類的人,在縣內坐這種巴士可以免費。被曬得發暈的江森抬手一摸口袋,忽地想起《學生手冊》剛剛被扣留了,心里只能暗罵一句我草,然后乖乖掏出兜里頭備用的僅剩的四塊錢,剛好夠買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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