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中年男子笑了下,說道:“嚇著小梅兒了,是二舅的錯。只是今晚你即不帶護衛,又回來得這般深夜,不太好。”
“梅兒只是與兩位同行而來的閨蜜一起走街罷了。”龐梅兒盈盈一福后,緩緩說道:“其中一名還是楊家的女兒,家傳武藝十分了得,保護梅兒綽綽有余,不會有危險的。”
“她們兩人二舅也聽說過,陸真人的妻妾。”中年男子老神在在,臉龐在黑暗中顯得有些陰森:“若她們還是待嫁之身,小梅兒與她們玩耍自無不可,然這兩女已是他家之婦,再與她們來往過多,對你的名聲也不太好。龐家可能對此事不太上心,但二舅身為你長輩,這些事情還是得要提醒幾句的。”
龐梅兒皺起眉頭,顯得有些不喜。
外婆家中,她就是不喜這二舅,總愛在自己面前說些大道理。
真以為這些事情她不懂?
只是對方怎么說都是長輩,龐梅兒只得低頭,語氣緩柔地說道:“多謝二舅提醒,梅兒謹聽教導,會將此事記在心里。”
中年男子很滿意點頭,呵呵輕笑兩聲:“梅兒愿意聽進去就好。對了,明日梅兒你與我一起去拜訪陸真人,一來感謝他這段時間對你的照拂之情,二來我有些事情想見見他,與他商談一下。”
聽到這里,龐梅兒愣住了,隨后她很為難地說道:“二舅,若我單去見金花、碧蓮兩人無妨。但我并無資格帶你去見陸真人。”
也不怪龐梅兒如此,家世地位差不多的婦人,互相間竄門是很正常的事情,一般都是走側門,但這并不代表著她們有帶外人隨意去拜見別人家主的資格。
別說陸森現在可是有‘真人’稱號的名士,聲望響譽五湖四海。若不是熟人,普通人想見他,得先掂量一下自己有沒有同等的名望和身份。
光是他五品文職的官身,就足夠擋住一大票想見他的人。
民見官?
哪有那么容易!
“無妨,二舅也不是去找他的麻煩,只是想與他談談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龐梅兒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二舅,我的事情與陸真人又有何干。”
“梅兒你一路與陸真人同行,這兩天又在他落腳處逗留,現在杭州城的名人隱士們,都已經開始講你龐家的閑話了。”中年男子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接著說道:“我希望陸真人能在這兩天,到我們的詩會上露下面,同時把你的事情向別人說清楚才好。”
聽到這里,龐梅兒一股怒火自腹部往上涌,她嬌聲喊道:“二舅,外人說梅兒的流言蜚語,你不但不制止,還要合著外人欺侮不相干的人,這是長輩該做的事情嗎?”
中年男子愣了下,龐梅兒常來這里居住,自家中老母相處極是親密,且她向來行事也得體大方,這是她第一次在長輩面前動怒。
愣了幾息的時間,中年男子立刻板起臉,說道:“梅兒,你別不識好歹,什么叫欺侮不相干的人,二舅這是為你好。你身為待嫁女子,又是龐太師的孫女,門楣光耀,越是這樣,就越應該自恃身份,把事情做得堂堂正正!現在杭州城里已有你與陸真人的流言蜚語,若不澄清,日后你如何能嫁得良配?龐太師位極人臣,若是被此事連累,侮了名聲,你又當如何是好?”
龐梅兒聽得渾身發抖:“二舅,與陸真人一家同行來杭州看望外婆,也是爺爺應允的,他身為朝廷重臣都不擔憂這些事情,二舅就不必越俎代庖了。”
這話說得已經很重了,龐梅兒就差罵出一句:關你屁事。
“你!”
中年男子用手指了龐梅兒一小會后,哼了聲,轉身離開。
龐梅兒平復了下心情,打開房間,回到里邊睡覺。
她將這事很快就拋在腦后,只是等到第二日醒來,她去正堂食早膳時,便看到外婆一大家子人坐在堂中,二十幾號人,分成三桌,正小聲說話,見到她過來,所有人都停止了手頭的動作,并且扭頭看著她。
憑著本能的直覺,龐梅兒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對。
但她還是落落大方地走過去,先向堂中的外公外婆兩人行禮問好,然后一一問過其它長輩。
又說上幾句體己話。
光這功夫,不差不多有半柱香的時間了。
沒辦法,宗族人多,就是這么麻煩。
等龐梅兒問過晨安后,銀發老婦人招招手,混柔地說道:“梅兒,過來這里。”
龐梅兒輕輕笑了下,聽話地走過去,坐到老婦人的身邊。
“昨晚二舅說的事情,你不要介紹,他也是為你好。”老婦人拉著龐梅兒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所以不管怎樣,你還是得帶二舅去找一趟那位陸真人。如果你不喜歡二舅跟著,就讓大舅跟著你去。”
旁邊有個臉色蠟黃的中年人,笑著說道:“梅兒,今個幾位舅舅都不需要外出干事,你想讓誰帶你去,都可以。”
此時龐梅兒見著外婆,那種滿心的歡喜沒了。
她掃一了圈自己周圍的人,然后看著老婦人,問道:“姥姥,你也覺得必須得去請陸真人過來嗎?”
“二舅也是為你好,女兒家的清名很重要的。”老婦人苦心婆心地說道。
旁邊四位舅母發出輕微的嘲笑聲,然后周圍還有些年少的表親在看熱鬧。
聽到這話,她的心一下子就越發寒冷。
她突然發現,外婆家,其實除了外婆與自己比較親熟之外,其它人…都是不太來往的。
畢竟她喜靜,平時也就和外婆聊得比較多,其它時間則喜歡待在房中,持書倚窗,聽風林搖曳之聲,觀江南細煙朦朧。
“姥姥,這事真的不好辦。”龐梅兒雙手握住老婦人的手:“我只是與金花及碧蓮…”
她話都沒有說完呢,旁邊便有個姿色尚可的婦人插話道:“真多托辭,看來是真的不想要自己的清名了。”
“你給我閉嘴!”龐梅兒扭頭,憤怒地盯著剛才說話的婦人:“連字都不識一個的人,愚昧不靈,說的話只會讓人發笑。”
這婦人被嚇了一跳,隨后又覺得委屈,頓時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我們也只是為你好,別不識…”
“為我好!什么地方為我好?要是真去澄清這事,這才算是幫我把事情給做實了,你懂不懂。”龐梅兒暴發了,猛地站起來,細柳豎立:“況且陸真人,是你們說見就能見的嗎?”
“有何不可,你都能出入陸真人的家中。”二舅站了起來,大聲喝斥道:“我堂堂男子,士紳名流,難道見不得他?”
剛才被龐梅兒罵得膽怯的婦人,便是二舅母。作為她的丈夫,二舅自然要站起來說話。
“我能見,是因為我是女子,我去見的是金花和碧蓮,不是去見陸真人。”龐梅兒雙目大睜,里面仿佛有熊熊怒火:“二舅自斷祠堂了?也想學我一介女子,走人家側門?”
一般來說,側門只有非正式來訪的客人,或者是低賤之人,才會走的。
“你你你…”二舅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旁邊一票人嘩然。
而小年輕們,則是敬佩地看著這個突然爆發的表親。
“你什么你!”龐梅兒這幾天內心中一直有股陰郁之氣,不得發泄,此時被人逼了出來,她左手重重一拍桌面,叱道:“二舅以為自己是士紳名流,就真有身份了?不過是別人看在姥爺姥姥的身份上,賞給你的。陸真人什么身份,官家宣詔連拒十幾次的真神仙,同時還是五品官身,與我爺爺同殿而立,見著爺爺也只是拱拱手,不需要行禮。我家爺爺想去他家作客,都得找個好理由,我家從四品官身的父親,連去拜見的資格都沒有,二舅你什么身份,想跟著我一介女流去拜見人家?配嗎?”
將這一段話吼出來,龐梅兒頓時感覺身心通泰。
而旁人,卻都已經嚇傻了。
最后還是一直沒有說話的外公主動放下手中筷子,說道:“梅兒也不要動氣,你二舅他考慮不周,別怪他。”
龐梅兒定定地看著外公的眼睛,看得很認真,然后她臉上漸漸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隨后她對著外婆說道:“姥姥,既然你的病情已經好了,那我就打算回汴京城了。估計陸真人這兩天就會去,我先去金花那里住上兩天,把一些事情辦好了再說。”
外公表情凝固了,好一會后說道:“梅兒,沒必要這樣!”
“我也沒有哪樣啊。”此時龐梅兒也冷靜下來了,只是她說話的時候,卻多了些陰陽怪氣的味道在里面:“外公你想太多了。”
老人愣了下,輕輕長嘆。
隨后龐梅兒也不食早膳了,她開始往外邊走。
此時二舅終于從震驚中緩過神來,走前兩步,指著龐梅兒的背影怒道:“別走,你如此不敬長輩,像什么話,給我回來說清楚了再走。”
“周供奉,劉供奉。”
“天大地大,我龐家的兒女,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龐梅兒哼了聲,然后留戀地看著外婆幾息時間,最后轉身,在兩名江湖漢子的護衛下離開。
此時正堂一片寂靜,好一會后,老婦人涰泣聲微微響起。
她明白,這個自己很是喜愛的外孫女,以后可能不會常來了。
“唉,何以至此啊!”老男人失落地嘆了口悶氣:“說白了,還是我們貪心。”
龐梅兒一路走向陸森現在的落腳點,她早在街道上,越想越氣。
她就不明白,為什么突然間,自己就與外婆家鬧成這樣了。
想來想去,只能把這事怨在二舅的身上。
是他非要見用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想去見陸森,真當龐梅兒看不明白他的心思。
畢竟是龐太師的孫女,她從小在汴京城這個大染坊里生長起來的,聰明得很。
龐梅兒來到陸森家,直接就見到了正在院子里曬太陽的金花和碧蓮,進去后,看著熟悉的朋友,委屈涌上心頭,眼圈頓時就紅了。
把楊金花和碧蓮嚇得夠嗆。
特別是楊金花,直接把自己腰上的銀絲帶抽了下來,怒斥道:“梅兒,是誰欺負你了,告訴我,待老娘把他的狗腿打斷四斷。”
龐梅兒猛地抱著楊金花,大聲哭了起來。
陸森此時不在院子中,他在監造局這邊。
昨晚潘志海帶人邊夜把大帆裝到了船上,也把鐵錨長擼槳等等‘設備’運了上去。
現在就等著三司使的人手過來,同時也把艦的后勤物資運過來。
而陸森則在一張畫著好多歪歪斜斜圈圈的紙上解說道:“香料群島的洋流并不復雜,但因為島嶼眾多,所以下面的暗嶕比較多,在沒有搞明白安全路線之前,斷不能將大船往島岸靠過去,先讓小船去試路。”
潘志海連連點頭。
陸森繼續說道:“此外,香料郡島屬于熱帶海洋氣候,那里的空氣極為悶熱,且疫氣很重,你們下船后,一定要隨身攜帶干凈水源。如果船上沒有水了,也不能直接喝島上的水,看著干凈,其實極易腹泄,弄不好就是脫水死人。”
聽得陸森講得可怕,潘志海問道:“那萬一真沒有水源了,該如何處理?”
“島上的水源,都得燒開過才能喝,如果沒有燒水的條件,就先將水置于干凈的器皿中,再放在烈日下爆曬數時辰,應該能降低疫氣程度。”
潘志海連連點頭。
他雖然常年出海,但真沒有去陸地上探險開拓過。可以說,在這方面完全是名新手。
陸森也沒有去過,但信息大爆炸時代的人,就厲害在這種地方。雜七雜八,平時完全用上不的冷知識,知道一大堆。
簡直浪費大腦的儲存空間。
此時趙宗華在一旁坐著,手中狼毫游動,正將陸森所說的,全記錄下來。
畢竟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潘志海看著詳盡的地圖,他忍不住問道:“陸真人以前去過這地方?”
“沒有去過。”陸森想了會,又搖遙頭:“但也算去過。”
如此矛盾的回答,讓海志海摸不著頭腦。
陸森其實對世界地圖很熟悉,他從小就喜歡玩某款大航海的游戲,從一代玩到四代,大學到畢業后幾年,又玩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網絡版。
那些港口和海線圖,他都背熟了,閉著眼睛都能畫得出來。
馬尼拉附近這些港口出產什么香料,他也清楚得很。
就在陸森懷念著以前的日子時,歐陽修從外邊走了進來。
他見到陸森,就徑直走過來,拱拱手低聲說道:“陸真人,出大事了,請務必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