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天過去,終不見白雪亂了人間。
暖冬一直在持續,天上整日無云,寒風呼呼,空氣干燥得讓人煩悶,地里隨便撿起一塊土顆粒都能輕易捏成粉塵。
如此反常的季節,是個人都感覺到不對勁,預示著什么不言而喻。
尤其對于地里刨食的農人來說,這樣反常的季節讓他們心生大恐怖,哪怕是小溪村這偏僻地方,村民們還沒有上稅的重擔,依舊是人心惶惶。
整個村子上空籠罩著一層無形的陰霾,氣氛壓抑得險些讓人喘不過氣來。
到底是見識淺薄的底層農民,村民們六神無主,知道云景在家,便跑去問他會不會發生大事兒,他們不敢提大旱兩個字,是真的不敢,因為只要想到那兩個字就有些絕望。
對于村民們的詢問,云景總算云淡風輕的告訴他們沒事兒的,無需擔心,不會發生他們擔心的事情。
人的情緒是會被感染的,云景越是輕松,村民們就越是有底氣,因為云景是讀書人啊,是村里最有本事和見識的一個,他都說沒事兒,那就一定沒事。
沒見識的自己笨,聽聰明人的一準沒錯。
安撫村民們的情緒,已經成為云景這段時間以來的日常了,他表面上平靜,可內心一點都不比村民們來得輕松。
雖說哪怕大旱到來地里顆粒無收也對他云景沒什么影響,餓不了他,但大環境如此,那種鋪天蓋地的壓抑席卷而來,縱使他也無法無動于衷。
小溪村這個地方有云景安撫,人們的情緒倒還穩定,可其他地方已經有不好的情況發生了。
很多農戶跑去鎮守縣里,他們去官府詢問,會不會有大旱災到來,如果真的發生了該怎么辦,對于最底層的人民來說,若是遇到大災,能指望的只有官府了。
官府自然是以穩為主,安撫民眾情緒,告訴他們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想盡辦法,勸了一波又一波,可依舊源源不斷的有民眾跑去咨詢,整日里官府為了應付民眾忙得焦頭爛額。
官府如今也怕啊,萬一真有大旱那該如何是好?尤其是作為官府人員了解的比底層民眾更多,得知整個國家乃至周邊幾個王朝今天降雪降水都少得可憐,甚至幾近于無!
這已經不是一州一地的事情了,若真發生大旱,舉國受難,很可能是全天下都大旱…
那種沉甸甸的壓力讓人頭皮發麻神魂顛倒,仿佛面對天塌地陷一樣,無形的恐怖之處無法用言語描述。
據云景了解,最近一段時間市場上的糧價悄然暴漲,最新情況,糧價已經比往年正常時候高了一倍,還有持續下去的趨勢。
每個人都怕啊,遇到這樣的反常季節,競相搶購囤積糧食,畢竟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這股勢頭已經止不住了,大勢所趨之下,哪怕官府開發一部分倉儲平息糧價也無濟于事,用杯水車薪來形容都不為過。
世間總少不了冷血之人,尤其一些商賈,看到了掙錢的機會,見糧價暴漲,紛紛大肆斂財,要么提高糧價,要么少出貨觀望等待糧價繼續上漲,有的則直接關門打烊,糧食堆倉庫里等著糧價巔峰之時發財,如今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看出,糧價上漲只是開始…
對于這種惡心人的商賈,官府自然不可能坐視不管,出了一系列條令應對,可效果不大,人人都這么干,想在糧食上發財,總不能全抓了殺了吧?
而這一切,僅僅只是開始罷了,畢竟大旱僅僅展露出了一點苗頭,還未真正到來,無法想象真正大旱到來,人們沒有吃的之后將會變成什么樣的局面。
在糧價上漲到比往年正常情況下高出五成的時候,云景就已經吩咐宋巖停止購糧了,再繼續下去已經沒有意義,整個世界都仿佛陷入了恐慌之中,他那點糧食又算的了什么?
人力有限,他云景也只能盡量做一些該做的事情,再多他也無能為力了。
有時候想想,其實想要做更多,可能力有限,那種滋味真心不好受。
生在人間,誰不想達者兼濟天下?可天下太大了,一個人太過渺小了啊…
整日里,云景大多都待在村里,陪著家人,平時看書,更多的則是在紙上寫寫畫畫,偶爾抬頭看天,眼中憂慮漸深,可面對家人的時候,他永遠都帶著平靜的笑。
這個家,有他,便是波瀾不驚。
作為一個男人,能扛起一個家,那種成就感無法用言語來表述,可小家能扛,大家呢?便只能盡力而為了,沒有小家,哪兒來的大家?
時間就在這越發壓抑的氣氛中一點點流逝。
云景從林星語那里了解到,新林縣境內的三個門派最終還是合并在了一起,成為了一股全新的勢力,以當初的柳葉劍派為主導,算是整個江湖里毫不起眼的一條小魚吧。
每個人的生活不同,要面對的事情和經歷的也不一樣,僅僅新林縣三個江湖勢力的變化,對于世間來說一點浪花都翻不起,可在很多身處其間的人來講,卻是人生無比重要的一環。
這天,云景在家里看書,爹娘雙雙從外面回來,云山肩上挑著水桶,江素素腰間端著一個木盆。
他們回來后臉上沒有了往日里的笑容,看了一眼涼亭里看書的云景欲言又止,最終卻是沒有說什么,云山去把挑回來的井水倒水缸里,有些出神的站在那里,江素素則安靜的晾曬洗好的衣物。
家人的反應云景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當即放下書卷問:“爹,娘,你們怎么了?”
“沒事,小景,看你的書”,江素素回頭勉強笑道,臉上露出了愁容。
云山則想了想說:“小景,村里那條小河快干斷流了,水井也沒多少水了,你娘去洗衣服都快找不到地兒清洗,我去挑水都得和其他人排隊,再繼續這樣下去可怎么辦啊,很快就沒水吃了…”
江素素聞言回頭瞪了云山一眼埋怨道:“你和小景說這些做什么,別耽誤了小景看書,若是耽誤了我兒學業我可不依”
在江素素看來,這些事情和云景說了有什么用?沒水了那是老天爺的事情,云景還能變出水來啊,在她樸實的觀念里,云景讀書做學問才是最重要的。
“…當我沒說”,云山張了張嘴搖搖頭道,看著只有半缸水的水缸眼中有些發愁。
云景家里是有裝‘自來水’的,可問題是如今溪流都快干斷流了,哪兒還有水順著竹管來?不得已家人只能重拾水桶去挑水。
幾個月來不下雪不下雨,各種問題已經很嚴重了,干旱啊,影響的不僅僅只是來年能不能種莊稼的問題,連人們日常吃水用水的影響也已經凸顯出來了。
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吃飯還能頂個七八天,可不喝水,人活三天都難!
聽到爹娘如此說,云景眼中閃過一絲凝重,但卻抬頭笑道:“爹娘,我當什么事兒呢,別擔心,興許明天就有水了呢”
“你這話說的,水還能從天上掉下來啊,額,貌似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算了,我挑水去了,水缸不滿總覺得不踏實”,云山嘟囔了一句,旋即挑著水桶又出門去了。
大冬天的沒什么事兒做,一輩子農民的他,不找點活兒干總覺得渾身不得勁。
江素素回頭笑道:“小景你看你的書吧,家里的事情別擔心,水的事情有不是咱家這樣”
云景心說大家都這樣才讓人揪心啊,不過嘴上卻說:“只是暫時的,目前又不是沒水用了,興許哪天水就自己出現了呢”
江素素也沒放在心上,繼續晾曬衣物。
水啊,已經迫在眉睫了么,可天上不下雨不下雪…
沉吟片刻,云景繼續看書,腦海中閃過各種念頭。
下午時分,爺爺云山牽著大黑回來了,隨行的還有云冬云夕,他們爺孫三人去放了一天的牛,這樣季節野外已經沒什么東西給牛吃的了,但這并不妨礙把牛牽出去遛彎。
回來后云冬云夕兄妹倆沒心沒肺的玩耍,爺爺云林眼中卻沒有絲毫笑容,一輩子農民的他,近來眼中時常閃過驚恐之色。
他與其說是去放牛,不如說是去看看田地,田里已經干出裂口,牛腳都能陷進去,土里干得風一吹就塵土四起,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不敢言,不敢說,想想都覺得害怕,哪怕他家已經早就不靠田地過活,但一輩子刻在靈魂深處的東西怎會因為家庭條件的變化輕易改變?
晚上,一家人都睡下了,云景無聲無息的離開家。
或許是玄之又玄的血脈感應吧,當云景離開家的時候,江素素下意識醒來睜眼,喃喃道:“大家的日子都一樣過,別逞強啊…”
“念叨什么呢,睡覺”,睡夢中的云山嘟囔了一句。
夜晚的月色很美,但云景臉上沒有絲毫笑容,他離開家之后,先去看了看村民們日常用水的水井。
水井里面還是有水的,但沒有了往常那么洶涌,雖然還有水出來,但看樣子死氣沉沉的,隨時都有可能干涸。
在這里駐留片刻,云景又去看了看村里那條小溪,正如父親云山所說,快斷流了,河道里的巖石在月光下泛白,讓人心頭發冷發寒。
溪流中偶有積水處也是死氣沉沉的,夜間清寒,邊緣已經有冰霜凝結…
沿著溪流,云景往上游看去,沉思片刻,又沿著溪流朝著上游飛去,直到最上游數十里外的山中。
上游已經沒水了…
站在溪流源頭處,云景停留了一段時間,心頭有了計較,沒急著回家,而是去了其他一些地方,在郡內多個地方觀察,一番下來,情況不容樂觀。
整個郡里,大小溪流河道都缺水,很多地方已經徹底斷流了,這樣的情況讓云景心頭無比壓抑。
最后他甚至還跑去漓江邊看了一眼,內心更加凝重,數十里寬的漓江,原本浩浩蕩蕩,如今居然有些暮氣沉沉,仿佛遲暮的老人,水位下降了兩三米,須知這可是寬達數十里的漓江啊,水位下降兩三米那是什么概念?航運以及兩岸都將受到巨大影響!
小河無水大河干,沒有活水源頭來,縱使漓江又怎能維持往昔的浩瀚?
要出大事兒!
站在漓江邊上,云景駐留半晚,思緒萬千煩悶無比,最終還是回家去了,他能有什么辦法?
日子又過了兩天,兩天后,云山挑著水桶興高采烈的回來,說村里的河道再度有水了,和往常差不多,水井里面的水也滿溢,村民們再也不用擔心沒水了。
他高興之余也納悶,原本都快干斷了的小溪和水井,怎么就突然有水了呢,百思不得其解。
對此,云景開玩笑說指定是日前老天爺給大家開了個玩笑嚇唬人們呢。
總歸來說,有水了,而且看樣子短時間不會出現之前的情況,村民們壓抑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村里再度有水,當然是云景悄悄干的,他打通了地下水脈,地水涌出,自然就解決了村里沒水的問題。
他仔細觀察過,地下水脈水源充沛,短時間小溪村不會擔心沒水的問題,甚至明年開春后耕種都不受影響,村民的擔憂自然就解決了。
可問題是,如果干旱一直持續下去,地下水又能堅持多久?幾個月?半年或是一年?總有枯竭的時候啊…
只希望地下水枯竭之前老天開眼吧。
小溪村的問題是解決了,可其他地方呢?
云景很忙,每天都抽時間奔走各地,從最近的地方開始,幫那些嚴重缺水的村鎮打通地下水,力所能及,他并不介意幫一把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可問題是他一個人又能幫助多少?需要幫助的人和地方太多太多了,他只能是盡力而為。
而且地下水也不是打通就完事了的,要考慮很多問題,比如地下水的充沛程度,打通什么樣的流量才能最大限度的維持水源,比如地下水若是到了一定程度會不會造成地陷,所以選擇打通的地方就很有講究了…
還是那句話,他云景一個人又能做多少呢?能做多少做多少吧…
作為讀書人的擔當云景還是有的,哪怕未曾入仕為官,但他終究享受了國家福利,當下局面,云景亦是拿出了讀書人的態度。
他認真的寫了一封諫言書,以讀書人的身份呈上去,建議王朝派出奇人異事幫民眾解決缺水問題,他本想在其中建議王朝發動民眾修筑河道的,想想沒寫,因為這樣一來涉及到徭役問題,那恐將發生很多人間慘劇,現在人民生活已經日漸艱難了,何必再給他們雪上加霜?
世間奇人異事無數,多的是尋山看脈之人,他們若是出動,打開地脈,亦或者開山引流自然是能做到的,反正盡量的減小災情,盡量的延長世間盼著老天開眼。
不知是王朝有作為,還是因為云景本身的原因,他諫言書不算石沉大海,官府有所行動,反正不久后云景在夜間出去會偶然遇到先天期甚至真意境在大地上活動…
許是大災將至,須得上下一心眾志成城,若什么都不做那才可怕。
然而一切僅僅只是開始罷了,后續將會演變成什么樣?
忙碌的日子總是過很快,忙碌之余,各種消息也匯聚而來,很多地方缺水嚴重,已經影響道民眾吃水困難的程度,甚至開始出現了因為沒水而背井離鄉的情況!
此外溪邊那股造反的家伙三皇子不但沒能鎮壓下去,反倒是損兵折將讓其越發壯大了,甚至有尾大不留之勢,朝堂震動,增兵前往。
各地匪患也日益增多了,人心惶惶,各路江湖勢力也在蠢蠢欲動,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感充斥世間…
如此大環境下,某天江素素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一家人聚在一起,云景這才意識到,自己十八歲的生日悄然到來。
十八歲,對于一個人的一生來說,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時候,某種意義上說,這才是真正成年了,擔當和責任都將接踵而至。
可云景以往的表現讓人忽略了這點。
這個十八歲的生日云景過得很平淡,和家人在一起,算得上是其樂融融吧。
本來以他的身份,大操大辦都不為過,至少也要和三五好友慶祝一下,但那些都省了。
不知不覺,來此人間已十八載…
爺爺云山給了云景一個大紅包,囑咐他長大了,以后這個家你要擔當起來,爺爺老了,將來這個家就靠你們了,欣慰而惆悵難以言說。
云山喝了一些酒,情緒復雜,兒子長大,意味著他老了。
娘親江素素很開心,因為兒子云景永遠都是她的驕傲,可笑著笑著就紅了眼,因為兒子長大了啊,長大了是不是就不要娘了呢?那種感受很難表達。
云冬給云景寫了一首詩,雖然狗屁不通,打油詩都勉強,可云景很開心,好吧,他們哥倆就不是作詩那塊料,反正高興就完事兒了。
云夕給云景畫了一幅畫,云景很寶貝的收下,說那是他收到最好的禮物之一。
同一天,云景收到了蘇小葉寄來的禮物,還有白芷的,還有林星語的,還有王柏林他們的,更有師父師娘的,他們都沒忘記,甚至遠在萬里之外的葉天都在同一天寄來了禮物。
其中師父李秋的禮物只有兩個字,是一副字畫,上面只寫了‘守心’兩個字。
那兩個字,云景看了很久,心中對遠方的師父說,這兩個字他一直不曾辜負…
收到師父的字畫禮物,云景給師父回了一封很長的信,師徒兩人沒什么不能說的,在信中,云景著重分析了當下的旱情以及對來年的影響,他希望師父能通過自身影響力加大王朝的重視程度。
在信中,云景提出,漓江雖然水位下降,但依舊沛不可擋,所以漓江之水應該大家利用,提醒師父動用王朝力量,在兩岸搭建巨大的水車,然后開溝引渠,最大限度的把漓江之水引到遠處澤被大地,最大可能的讓漓江兩岸的春耕不受影響。
這樣的建議并非云景幻想,畢竟世間能人異士無數,就拿開溝引渠來說,一位真意境起到的作用不比一堆他前世的重型器械來得差,劈山斷岳對他們來說不難,只要行動起來,多的不敢說,短時間里把漓江之水引到方圓數百里還是能做到的。
漓江多長?幾乎貫穿大離,沿岸數百里大地耕種不受影響,那將能保證難以估量的糧食產量。
除卻漓江,各處河道也可這樣做,只要有水,盡量的利用起來。
水車,虹吸這樣的辦法云景都告訴師父了,反正云景在盡最大辦法去幫助更多的人。
他一個人能力有限啊,累死也是杯水車薪,只能發動更多力量了。
有時候云景也在茫然,自己做的這些,對于大環境來說到底有沒有意義,意義肯定是有的,但以如今反常的季節情況,將來發展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信寫好,云景沒用寄的方式,而是直接飛著給師父送去,師徒倆見了面,短暫接觸后又分開。
作為封疆大吏的李秋,如今的情況他要處理的事情遠比云景想象的多,和云景見面都是百忙之中抽出來的。
認真看了云景寫的東西,他拍拍云景的肩膀,很欣慰,拒絕了云景好意送消息建議,動用了雙生花直接和京城溝通。
他和云景,以及很多人,都在想方設法的出力。
而今的情況,旱情大概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而且還是波及舉國上下那種大旱,大旱一來,屆時涉及的問題就多了,三言兩語難以言說。
云景回來后,已然在琢磨大災之中有可能會出現的各種問題了,其中最不可避免的一點,大疫不得不防,然后匪患刀兵以及賑災救災,這些云景一個人能力有限,但他能盡可能的想辦法提意見和建議。
不知不覺,這一年就將過去,年祭將至,而年祭過后便是春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