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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三個任務

  李守信很快就來了。

  邵樹德親自起身,為他煮了一壺茶,引得集賢院的人紛紛側目。

  我們天天抄錄書籍,甚至某地發現的碑文、墓志都拓印回來,編纂成書,眼睛都快瞎了。當年五老過來抄書,更是有兩人暴卒于位,也沒見圣人這般熱情啊。

  酸了,酸了!

  “陛下…”李守信也有些感動。

  “坐下,先喝茶,咱們君臣閑談一番。”邵樹德呵呵笑道,拉著李守信入座。

  李守信眼眶微紅,感動無比。

  當然,作為圣人非常信任的心腹,李守信對今上太了解了。

  說句不好聽的,禮下于人,必有所求。而求的具體是什么事,他大概有數。

  不就是出使西方嘛!

  早在三十年前,他爹李杭就作為圣人最信任的說客,多次出使各鎮,為皇夏大業立下了汗馬功勞。

  父親年事已高,疾病纏身,目前在家養老,不可能再出使了。那么,這事就只能由他來干了。

  “李卿可聽說過花拉子米這個人?”邵樹德問道。

  “隱約聽過,似乎是波斯頗有學問之人。”李守信說道。

  他這不是吹牛。隨駕西征的時候,他確實在拔汗那隱約聽過這個名字,私底下猜測,這人名氣應該不小。

  “波斯亦多賢人啊。”邵樹德說道。

  花拉子米出生在花剌子模,活躍于中國的唐德宗至唐宣宗年間(780850年),是波斯著名數學家,被稱為“代數之父”,在大約八十多年前寫了一本書:《代數學》。

  書中系統提出了代數、已知數、未知數、根、移項、集項、無理數等一系列概念,并載有例題800多道,傳入西方后,作為標準教材流傳了幾百年。

  他還寫了一本《算術》。系統記述了十進制記數法和小數運算法,為世界普及十進制計算做出了巨大貢獻。

  印度數字09藉由他的著作傳入西方,被稱為“阿拉伯數字”,很快代替了歐洲的羅馬數字(就是Ⅰ、Ⅱ、Ⅲ、Ⅳ之類)——邵樹德也打算推廣印度數字,取代傳統的一、二、三、四,因為非常好用,他也習慣了。

  花拉子米還是一位天文學家、地理學家。因為他卓越的才華和杰出的貢獻,1973年世界天文聯合會以他的名字命名了月球上的一座環形山。

  邵樹德也是在聽到這個名字時,他猛然發覺這個牛人竟然離他這么近。

  《代數學》這本書就存在巴格達的智慧宮圖書館,外界應該也有少量流傳,只是需要費心尋找——1258年,蒙古攻破巴格達,進行了大屠殺,并將圖書館里的書要么燒毀,要么投入底格里斯河,將河水都染黑了…

  邵樹德不明白為什么蒙古人對知識這么仇恨。

  圖書館里的書礙著你們什么事了?為什么要毀掉?難以理解。

  “朕想你出使巴格達,如何?敢不敢去?”邵樹德問道。

  “有何不敢?”李守信說道:“陛下有命,縱赴湯蹈火,又有何懼?”

  “好,好!”邵樹德笑道:“巴格達是黑衣大食的都城。這個國家,與前唐有些像。咱們雖然常說‘薩曼波斯國’,但嚴格說來,這個薩曼波斯只是黑衣大食的拔汗那,更只是這個藩鎮轄下的一個支州。”

  “巴格達朝廷與藩鎮之間的關系并不太算和睦。講究點的還給貢賦,不講究的就僅僅只有表面尊奉了,如同當年的河朔三鎮。”

  “你若要去巴格達,薩曼波斯那邊肯定是不能走了。”邵樹德繼續說道:“因為這幾年王師在西域的征戰,烏古斯人對大夏另眼相看。再加上他們當年臣服過八剌沙袞、怛羅斯的回鶻王公,因此有意遣使入朝,進獻貢物。”

  “當然,這種進貢算不得什么。朕也不會虛榮到覺得他們就此臣服了,這不太可能。但他們至少不是敵人,在短期內也會與大夏保持一種相對良好的關系,這就可以借道了。”

  龐特勤率回鶻二十萬眾西遷之后,一度在蔥嶺以西威風八面,烏古斯人就曾經臣服過。

  但那都是老黃歷了!現在葛邏祿人都不太聽話了,遑論烏古斯。

  一言以蔽之,公駝王沒有牌面!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人家不買你的賬,卻不一定是敵人。烏古斯諸部與波斯的關系也很差,他們存在著聯合八剌沙袞,共抗波斯的需求,雙方關系還是可以的,借道應無什么問題。

  “陛下,臣至八剌沙袞后,可否令碎葉王派人護送?”李守信問道。

  “可。”邵樹德點了點頭,說道:“朕會傳旨碎葉、弓月兩地,令吾兒及奧古爾恰克各派少許兵馬,沿途護送。”

  “至烏古斯諸部牧區后,先派人聯系可薩汗國。這個國家實力不強,應不至于留難你等。通過他們的領地后,再想辦法聯系巴格達。”

  “當然,以上都是朕的猜測。實地走的時候,肯定還會發生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事情,屆時就需要你隨機應變了。”邵樹德說道:“朕會挑選三百銀鞍直武士,攜帶貨物,由折從阮統率,他們都聽你的,萬事由你做主。”

  “銀鞍直乃陛下親軍,折將軍更是皇親國戚…”李守信遲疑道。

  “無妨。”邵樹德直接說道:“就得這等人護送,朕才放心。奧古爾恰克的人,可以信任,但又不能全信,關鍵時刻還是自己人可靠。”

  “臣遵旨。”李守信應道,頓了頓后,他又問道:“陛下,敢問此行目的為何?”

  邵樹德沉吟了下,道:“有三大目的。”

  “第一,交好巴格達朝廷,想辦法獲取智慧宮圖書館的藏書。無需原本,允許我們抄錄即可。或者,花錢買大食語版本的書籍亦可。”

  “陛下,這不一定容易吧?”李守信問道。

  邵樹德贊許地看了他一眼。

  有的臣子,就不會這樣質疑他、反問他。你說什么,他都點頭答應,也不管能不能做到。

  “很難。”邵樹德嘆道;“盡力獲取吧,這也是此行最重要的任務。知識,雖遠在大食,亦當求之。”

  “那就需要帶上通曉大食語、波斯語、突厥語、粟特語的國子監貢生。”李守信立刻說道:“陛下最好親手書寫一份國書,挑——挑好聽的話講一講,或能多上幾分機會。”

  “朕會的。”邵樹德說道:“智慧宮的藏書,包羅萬象,最初多為波斯古籍,后來又多少了很多其他國家的藏書。他們自己也寫了很多,都非常有價值。正所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華夏先民固然書寫了無數書籍,但智慧宮的藏書大體上與華夏書籍互補,我們缺的,正是他們擅長的。他們缺的,則是我們擅長的。”

  說到這里,邵樹德沉吟了下,道:“如果可能的話,朕可以與他們交換。咱們華夏也有許多拿得出手的書籍,有些或許他們會感興趣。”

  “陛下,大食人對外國書籍感興趣嗎?”李守信問道。

  “感興趣,甚至費盡心思搜羅。”邵樹德很肯定地說道。

  他記得歷史上大食君主聽聞西歐西西里國王的藏書十分豐富,于是寫信過去,向人家索要藏書。不知道什么原因,西西里人竟然真的給了。

  況且,智慧宮的藏書大部分是外國的。波斯、希臘等等,阿拉伯人自己原創的真沒多少,畢竟他們是沙漠馬匪起家。

  “那么,臣會準備一份書籍名錄,附上大致介紹,看看大食人感不感興趣,以作交換。”李守信說道。

  “可。”邵樹德點了點頭,隨即又道:“朕聽聞,巴格達大部分學者不是大食人,甚至是異教徒。如果可以的話,邀請他們來洛陽,朕會賜予他們想要的一切。財物、宅邸、美人、官爵等等,讓他們衣食無憂,可以安心作研究、帶學生。”

  “臣明矣。”李守信了解了邵樹德的決心。

  前唐非常開放,有大量外國學者居住在長安。

  別人好的,立刻就學習,從來不會覺得他會這個、我不會,而覺得丟面子,故意不學。

  也不會因為人家在某一方面研究得相對深入,自己在這一方面研究得比較粗淺,就出于自尊心,盲目排斥別人,死抱著自己落后粗淺的東西不放。

  他們非常務實。你比我強的方面,我承認,不恥下問,學會了后就是我自己的東西。

  看樣子,圣人也是這種人。

  “如果他們這都不愿意的話——”說到這里,邵樹德臉上厲色一閃,道:“朕會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天災’。”

  李守信低下了頭。

  “天災”這個詞,近年來漸漸流行于拔汗那、怛羅斯等地,以比喻劫掠他們的游牧大軍。

  對波斯人而言,游牧大軍比夏國禁軍更可怕。因為他們完全不講道理,四處燒殺搶掠,什么令人發指的惡事都干得出來。打到哪里,吃到哪里,搶到哪里,造成的破壞比夏國禁軍還要大。

  “第二個任務——”說完這件事,邵樹德:“繪制地圖,記錄沿途風貌,打聽下所至之處,附近數百里乃至上千里的范圍內,生活著哪些部落,又有哪些國家。關于這些部落、國家的歷史、傳聞,也可以粗淺記錄一番。大食往西,有‘拂菻國’,看看能不能聯系上。”

  拂菻是中國對拜占庭帝國的稱呼。

  拜占庭與中國是有邦交的。

  貞觀十七年(643),拜占庭遣使至長安,獻方物(赤玻璃、綠金精)。

  李世民回贈綾綺。

  有唐一代,拜占庭共七次遣使來到長安,最后一次在玄宗天寶初年。因為阿拉伯崛起,后面幾次要么托人間接過來,要么派的是民間使團——“大德僧”。

  至于“拂菻”是什么意思,最大的可能是菻讀“麻”,在中間傳遞稱呼的時候,傳茬了。拂菻可能就是羅馬的意思,因為他們的商人對外自稱都是“羅馬”。

  而宋史曾記載東羅馬三次遣使過來,這個可能就不是真羅馬了,而是塞爾柱突厥,他們歷史上不止一次對外僭稱“羅馬”,蒙蔽外人,以至于《明史》中直接“疑其非大秦”。

  當然,也有可能是突厥人“擁立”的羅馬皇帝。

  《宋史》中稱其為“滅力伊靈改撒”,那么此人多半為阿萊克修斯一世·科穆寧的妹夫、尼基弗魯斯·梅里森諾斯凱撒,他曾經被突厥人“擁戴”,僭位皇帝,并將東羅馬帝國亞洲地區城市的管理權交給突厥人。

  羅馬人都能多次來中國,中國就不能去那邊看看嗎?很奇怪,歷史上真沒有。

  是你腿沒人家跑得快,還是怎么著?邵樹德認為,還是君主沒有這個意愿。

  這不巧了么,現在他有這個意愿!

  交流,交流,一定要多與外人交流,無論是和平的方式,還是武力——不打不相識嘛。

  “第三件事,建立一條可行的穩固商道。”邵樹德最后說道:“海路有海路的優勢,陸路也有陸路的優勢,不能一概而論。而且,這條路線不僅僅可以用作商路,文化、學者交流,更為重要。朕不喜歡閉門造車,更喜歡取長補短。文化、商業交流多了,安西道乃至河隴,就不至于這副鬼樣子了,朝廷也能更好地統治這些地區。”

  很遺憾,中國處于亞歐大陸的東端,要想交流,還真的只能走西域,畢竟海路的風險實在太大,一不留神就船毀人亡了——歷史上六七百年后,葡萄牙曾經流傳一句話“沒有一艘船能連續三次往返里斯本與印度之間”,話可能有些夸張,但以16世紀的航海技術而言,遠洋航行仍然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就別提這會了。

  “臣需要月余時間,做些準備。”李守信仔細聽完三大任務后,神色凝重地說道。

  “不著急。”邵樹德說道:“過完正月再出發,朕有耐心。另者,也別太過強求,若實在難以前行,不妨帶著已有的成果,先行回轉,朕自有計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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