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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最后的布置與離開

  五月的西州,一派收獲景象。

  去年深秋種下的小麥,四月底便已陸續開始收割。

  正月底種下的大麥,也快到收獲的時節了。

  收完之后,還會緊接著種下糜子、粟或高粱,九十月間便可成熟。

  至于今年春天種下的小麥,則要到七八月間了。

  每片田地的肥力情況不一樣,兩年三熟制下,并非年年都復播,故種植、收獲時間比較雜亂。

  但收獲終究讓人感到愉悅。

  過去一個月的時間內,邵樹德理順了北衙的架構,第二次改革已經初見成效。

  截止建極十五年,在搶回了大量奴隸、收編了一批新人后,北庭、天山以北已有二十個部落,各有世襲土官夷離堇,且劃分了各自的草場(分夏季、冬季兩部分),總計十一萬余口人。

  這個人口數字,其實是有點少的,與常年戰爭有莫大的關系。

  清代準噶爾蒙古尚未攻滅葉爾羌汗國之時,位于其統治核心范圍的北疆大約有七十萬人口,上升空間仍然很大。

  但邵樹德不打算給這些草原部落繼續爆人口的機會,很多適合屯墾的土地,他壓根沒有分配出去。

  這些事情,他可以做,因為他有巨大的威望,對這些草原部落有生殺予奪的能力——給你這些草場,收著就是了,若有絲毫不滿,他不介意殺人。

  但如果百年之后,換成其他皇帝,事情就沒這么好辦了。

  五月初三,他在銀鞍直、宮廷侍衛的扈從下,帶著大批官員、宮人,經交河,過金嶺口,于五月中入住庭州夏宮。

  尹、西二州,他不擔心。這兩地離中原近,且以農耕為主,文化、制度上與中原沒甚差異,這從高昌回鶻、大回鶻國的差別就看得出來。

  前者非常“唐”,公文用漢字書寫,鎧甲也是唐式的,官職甚至有都督、將軍、銀青光祿大夫之類的漢官,其宰相官印上印的也是漢字:“大福大回鶻國中書省門下頡于迦思諸宰相之寶印”。

  歷史上喀喇汗王朝東進,在高昌、于闐兩地根本傳不動造物主,因為他們文明水平上不占優勢。通過長達四十年的消耗戰滅了于闐后,才把造物主傳過去。但因為沒攻下高昌,那一片仍然是佛教為主、摩尼教為輔,直到蒙古時代來臨——傳教,要么文明維度上占有優勢,可通過和平方式滲透,要么奪取政權,武力改信,就像疏勒在于闐、喀喇汗之間易手時,當地百姓反復改信一樣。

  但庭州不一樣。

  這片區域,總體文明水平十分低下,是有可能被人滲透的,首先需要做的是提高文明水平。

  五月十七,邵樹德來到了庭州理所金滿縣(今吉木薩爾)郊野。

  “庭州2200戶百姓中,有多少是中原移民?”看著已經長得老高的麥苗,邵樹德問道。

  “五百又八戶,多來自河南。”庭州已經結束軍管,第一任刺史是嚴可求,這會正是他在回話。

  此君是淮南降人,在徐、張起事過程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對于他的功勞,邵樹德不會看不見,先任楚州司馬,復升庭州刺史。

  嚴可求作為淮南降人的一大代表,仕途還是被某些人看好的。尤其在調任庭州之后,未來繼續升官的幾率頓時無限放大。

  “聽聞嚴卿把家人都接來庭州了?”邵樹德問道。

  “正是。”嚴可求回道:“不獨臣家。臣亦書信好友,若有子侄愿來西域建功立業,可舉家前來。鄉黨從之者,亦可應募實邊。”

  “江淮百姓愿來?”邵樹德有些好奇。

  “陛下,南方總體戶口不豐,但吳越之地,經過多年發展,已然人煙稠密。太湖一帶,貧者只有數畝薄田。”嚴可求回道。

  “唐德宗那會,還在往吳越流放吐蕃俘虜。沒想到百余年過去,竟至于斯。”邵樹德有些感慨。

  如果說大夏北方有兩千多萬人口的話,南方就只有千余萬。

  對比下后世歷史上其他朝代。

  北宋開國時,北方一千二百萬上下、南方兩千萬。

  朱元章開國時,北方千萬,南方五千多萬。

  清朝開國時,大約七千萬人口,絕大部分在南方。

  從唐末到北宋這七十多年,是原本歷史上人口大量南下,南方大發展的時間段,如今這個過程竟然被大大削弱了。

  一個人的行為,居然生生改變了歷史進程。

  不,準確來說應該是延緩,因為這是大勢,早晚的事,過個百余年,人口還是會南下尋找新的生存空間。

  以馬殷治下的湖南為例,此時不過百萬人口,但在清道光年間,人口卻突破了兩千萬。

  湖北的情況與之類似,都是這個規模,不抵明清時的零頭。

  “江南少有戰亂。近四十年,只有黃巢、孫儒兩次戰亂。”嚴可求說道。

  其實不止,江南的軍閥混戰也不少,畢竟都處于“創業期”,地盤尚未穩定下來。只有各自的疆界明晰,且發現無法吞并對方后,才能得到安定發展。但總體而言,除孫儒之亂外,烈度、廣度、深度確實都不如北方。

  “自愿來的,朕當然歡迎,總比強征百姓遷移,怨聲載道好。”邵樹德笑道:“庭州這邊,你打算怎么辦?”

  “陛下,臣請復西海縣。”嚴可求說道。

  庭州轄四縣,即金滿(理所,今吉木薩爾)、輪臺(今阜康)、后庭(今奇臺,本唐蒲類縣,寶應元年更名,高昌時復蒲類舊名,今又改為后庭,以區分蒲類海)、西海。

  西海縣在清鎮附近,其實早就名存實亡,僅存于紙上罷了。

  邵樹德讓人拿來一份手繪地圖,遞給嚴可求。

  嚴可求接過之后,心下稍定。原來,在清鎮附近,已經有“西海”二字。

  清鎮北面沼澤眾多,水源充足,其實是一處極好的農墾區,目前已經有了數萬人口,主要是府兵家屬及其部曲,歸樞密院管,和地方沒關系。

  今上既然同意復西海縣,那么自然可以往那邊移民,就是沒法移太多罷了。

  西海、輪臺以南,又置迪化縣(今烏魯木齊)。

  蒲類縣以東的獨山守捉城(今木壘縣),又新設獨山縣。

  如此一來,庭州將轄六縣,治金滿。

  “陛下所謀深遠,臣嘆服。”嚴可求說道。

  “別急著拍馬屁。”邵樹德笑道:“庭州六縣,今明兩年,移民會很少,幾百戶罷了,最多不超過千戶。其中相當一部分,可能還需要你自己想辦法。庭州有多少家底,能接納多少移民,你比朕清楚。”

  “陛下,去歲西征,不是繳獲大批牛羊糧草么?”嚴可求說道:“還請撥發一部分,臣可多安置些中原百姓。”

  “北庭駐扎了這么多兵馬,不需要消耗牛羊糧草么?”邵樹德反問道:“尹州趙鳳上疏,提及‘商屯’之策,你或可想想辦法。放心,這錢朝廷在洛陽給付,庭州提供些方便即可。”

  “商屯?”嚴可求思路沒打開,不明所以。

  邵樹德揮了揮手,讓人把趙鳳的奏疏給嚴可求看。

  他自己則來到山腳下,看著潺潺流淌的小溪。

  這些都是季節性河流。春暖花開之后,高山冰雪融化,匯聚成河,流淌而下,給農作物生長提供水源。

  事實上一直到后世,這都是新疆極其重要的農業用水來源。

  北庭適合屯墾的地方,其實主要就集中在天山腳下,這從唐代軍鎮、守捉沿著山麓一字排開就能看得出來。

  在他的規劃中,收編的各部落在北邊放牧,編戶百姓在天山附近種地,相輔相成,作為朝廷在北庭的兩大根基。

  沒有部落,農耕區就將在一線直面游牧部落的侵擾。

  沒有農耕,部落區在面對北方游牧部落時,便沒有充足的給養。

  兩者缺一不可。

  方才嚴可求提及去年搶掠到大批牲畜、糧食,確實是事實。而且不光這些,邵樹德去年還在磧北、磧南草原征集了大幾十萬牛羊,養完膘后,送了一批去南疆,但那邊暫時不缺糧了,就停止了輸送,大部分養在北庭草原上,由符存審代管。

  北庭行營手里的糧食、牛羊還是充足的,甚至可以說非常充足。畢竟這是一片在準噶爾時代可生活七十萬人的地方,而今只有十余萬人,資源遠未到極限。

  南疆以現有資源計,如果不開發新的綠洲,不改進農業設施(如修井渠),大概也就只能生活五十多萬人口,極限七八十萬。

  整個新疆,加起來不會超過一百五十萬,這是基于目前的基礎設施、開發程度、安全形勢等多方面因素下的人口承載力。

  當然,時代是一步步發展的。

  西漢時期,西域都護府轄區內有126萬人口,其中位于今中國境內的不到一半,也就是60萬人上下。

  到了南北朝時期,新疆經歷了大發展。尤其是諸涼因為偏處一隅,對西域十分重視,投入了不少資源,將原本無法利用的土地也利用了起來。

  前秦呂光率七萬大軍討平西域時,龜茲等地都可出動五萬大軍,倒推其人口,當在1520萬人之間。整個新疆的人口,在彼時已突破百萬。

  天寶以后,戰事頻繁,新疆人口銳減。

  大夏接手的這副爛攤子,疏勒、姑墨、龜茲三軍鎮下轄約29700戶、不足12萬口;焉耆、高昌、尹吾、北庭四正州,不足33000戶,16萬400余口;北庭諸部落,加起來11萬余口;另有府兵極其部曲將近1.6萬戶、7.7萬余口。

  總共47萬人,便是全部家當了,如果算上于闐國的話,人口會超過六十萬,但還是很少。

  最關鍵的是,人種構成的比例很不平衡,漢人很少。即便把所有黃種人都算進去,白人仍然是多數人口。

  “看完了嗎?”邵樹德轉了一圈后,回來問道。

  “看完了,臣覺得可行。”嚴可求說道。

  “那就開始試行。”邵樹德說道:“北庭行營的牛羊,你就別打主意了,朕有大用。但庭州,你好好屯墾,這是一處肥美之地,無需多少人,便可廣收糧豆。”

  “遵旨。”嚴可求應道,但看他面色,似乎不是很有把握。

  邵樹德笑而不語。天山北麓的農業潛力,無須小看。

  他原本覺得新疆不能像遼東那樣廣置府兵,這兩年看下來,似乎有點刻板印象了,至少北疆是可以安置一定規模府兵的。

  皺眉苦思之下,他也沒回憶起歷史上清代在北疆屯墾了多少田地——

  清代初得此地時,因為殺戮過盛,幾乎沒人了。

  準噶爾盆地成了地理名詞,可見一斑。

  乾隆五十三年(1788),經過多年發展,濟木薩(今吉木薩爾)、呼圖壁(今呼圖壁)兩處,節年征收糧及前捐監存貯糧,共計88萬8千余石,每年供支,新糧敷應有余,倉貯陳積。歷年倉貯麥豆在十年以上者六萬余石,朝廷下令該分三年出糶,避免霉變。

  到了乾隆五十六年(1791),烏魯木齊都統上奏,因為倉儲充盈,請求濟木薩綠營兵歸營操演,撤出兵屯。

  清廷對此折中處理,下令屯田綠營兵逐年減少,同時招募商戶、民戶,接手兵屯撤出后的田地,開始移民。

  濟木薩當年撤出兵屯地14451畝,轉歸民田。

  迪化州、昌吉縣、濟木薩、呼圖壁等八處,總計已開墾及丈量出將開墾的余地,商、民、軍屯地總計987789.3畝,接近一百萬畝!

  到了道、咸年間,烏魯木齊、巴里坤一帶已有34萬百姓,人均耕種三十畝以上的土地。

  阿古柏來了后,驟減到十萬人,濟木薩幾易其手,人口所剩無幾。

  即便如此,左宗棠收復新疆時,北疆依然是他的大本營,不然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

  邵樹德不知道清朝的數據,但他兩年觀察下來,發現北疆的土地、水源是相對充沛的,似乎可以多搞點府兵。目前就清鎮一處兩千人,委實太少了。

  同光元年,庭州會新置千名來自落雁軍的府兵,每兵授田百畝。

  府兵之外,職業武人也會安置兩千人左右,分駐黑水守捉城(今烏蘇)、西林守捉城(今精河)兩地,作為雙河鎮軍的一部分——這是北疆第一個軍鎮,安西第五鎮。

  以上這些都可以慢慢來,不用太著急。

  每年安置一批,持之以恒,時間長了,總會有效果。

  漢時西域能養五六十萬人,北朝時能養百萬,唐時百余萬,每一代都在開發、都在進步,有夏一朝,總要在前人的基礎上,再做點什么吧?他要求不高,大夏滅亡時,西域能有一百五十萬以上的人口,文化上高度夏化,就完成歷史使命了。

  五月二十,邵樹德在庭州以北的草原中會見了匯集而來的諸部酋豪、丁壯,大酺一番后,第二天啟程離開,經蒲類海(巴里坤湖),過時羅漫山,于六月中下旬抵達了尹州。

  夏日天熱,他沒在此多作停留,下令于尹吾軍置蒲類縣(今巴里坤縣),作為尹州所轄第四縣后,便往敦煌而去,正式踏上了歸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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