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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分裂

  山林草澤之內,水鳥驟起,蹄聲如雷。

  幾乎是在瞬間,數百強悍的騎兵就沖進了一處牧地,一時間箭矢橫飛,刀槍交鳴。

  契丹人其實早有準備。

  沒有人是傻子,在近距離貼臉的情況下,還懶懶散散不當回事,沒有絲毫警戒。

  于是,夏、契雙方的騎兵在沼澤中的干燥空地上面對面廝殺了起來。

  不過僅僅一個照面,定難軍的騎士們就給了契丹人一個小小的震撼。近戰能力出眾的他們放倒了太多契丹騎兵,而自己僅僅付出了數十人落馬的較小代價。

  契丹領兵的渠帥也是懂打仗的,立刻收攏隊形,往沼澤地、蘆葦叢、小樹林和山坡里鉆,利用復雜的地形阻止定難軍騎士的近戰沖鋒,然后牢牢控制著雙方之間的距離,將交戰方式變成了騎弓互射。

  這才是他們熟悉的打仗模式。

  騎兵本來就該騎馬射箭,在中距離上斃殺敵人,正面肉搏實在太粗魯了,不適合咱們草原男兒——其實,契丹在征討室韋、韃靼等部落之時,經常扛著狼牙棒、長槍沖鋒破敵,他們算是幽州關外這一片最會近戰肉搏的部落了。

  但今天顯然遇到敵手了。

  雙方騎兵對沖之時,契丹一方的騎士簡直就像被疾風吹倒的蘆葦一樣,倒伏了一地。出現這個結果,沒有別的原因。騎兵對沖,不像步兵那樣人擠人,陣型其實是很松散的。戰術、陣型的作用是有,但遠遠沒有步兵要求那么高,很多時候靠的是小組配合,個人的作用被急劇放大,這時候憑的就是技藝。

  你一天訓練幾個時辰?你的武器裝備怎么樣?你平時吃得起肉嗎?你的力氣大不大?你胯下的是戰馬還是隨便拉來的馬匹?等等....

  細節決定成敗,奧秘就在于此。

  所以契丹人果斷放棄了肉搏,開始利用復雜地形與夏兵周旋。漢時晁錯曾經提到過,匈奴騎兵的優勢在騎術和箭術,但定難軍騎兵的最初來源就是河隴蕃人,他們這一項并沒有明顯的短板,相反當了職業武夫后,吃住有保障,訓練量也上去了,玩起弓箭來并不遜色。契丹人這么做,只是規避了劣勢,但他們所認為的優勢卻未必是優勢。

  于是乎,我們便看到了:戰馬在草澤之間濺起大團水花,雙方像捉迷藏一樣時隱時現,冷不丁一支箭射來,偷雞般射倒一人,然后再打馬狂奔,迂回到另一處對敵。雙方的傷亡都不小。

  契丹人在對射了一陣后,心中大為膽寒,軍士們的士氣有些低落。眼看著已拖了很長一段時間,于是便緩緩撤退了。

  定難軍象征性追擊了一下,便也撤回了。

  帶隊的定難軍都虞候符彥超對戰斗的過程也不太滿意。

  他們是輕裝騎兵,注重戰場上的機動作戰,但起伏的丘陵、密布的沼澤、茂密的樹林限制了他們的發揮。對射過程中固然不落下風,甚至大有優勢,但敵人是什么成本,你的兵是什么成本?

  還是得想想辦法,逼迫契丹人和你面對面沖鋒肉搏。「撤吧!」他揮了揮手。

  親兵搖旗,散落四周的騎卒漸次匯攏,然后帶上無主的戰馬,分批撤離了戰場。

  耶律釋魯第一時間得知了夏兵來襲的消息。

  他和轄底暫時放下分歧,帶著數千騎匆忙來援,不料夏人早已撤退。耶律釋魯下馬,仔細查看著戰場。

  地上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奚人尸體。死于刀劍的很多,被騎槍、短槊、鐵锏、鐵撾弄死的也不少。與之相比,死于弓箭的就要少很多了。

「我記得當年夏賊攻平地松林。有號'鐵騎軍'者,聚集沖鋒,勇烈難敵,最后還是靠人多才將他們驅逐了出去。」耶律釋魯  說道:「今日是在山谷、沼澤邊打仗,尚可周旋,異日夏人繞道,在平坦開闊的草原上廝殺時,該怎么辦?還像現在這樣避其鋒芒,游擊襲擾么?」

  耶律轄底的面色也很凝重,他看得比釋魯還要仔細,一連翻檢了十余具尸體,甚至拔出了一支羽箭端視良久,方道:「應是夏人的禁軍了。釋魯,這說明什么?」

  「說明夏人要找咱們麻煩了。「釋魯苦笑道。

  轄底扔掉了箭矢,道:「其實我有一疑問,至今未解。」「說來聽聽。「釋魯道。

  「聽聞邵樹德已全據幽州,最近數月,一直在忙著整頓盧龍十州。「轄底說道。

  「打下了地盤卻又不花時間整頓,不白打了么?「釋魯抬起頭,看向轄底,問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前些時日你派使者間道前往河東,雖然被迫中途折返,但也知夏兵在幽州大肆屠戮,編戶齊民。這個亂局,沒個一年半載平定不下來的。也就是說,夏人這會應沒有多大的興趣東顧,那么他們的目的是什么?「轄底問道。

  「你何必明知故問?」釋魯不滿意地哼了一聲,道:「還不是想攻打遼澤,步步蠶食?兼且施加壓力,令我驚懼,不敢全力南下。」

  「那么他們到底怎么判斷出來我契丹要南下遼南的呢?「轄底逼問道。

  釋魯不語。

  「哼!你不好意思說,我來告訴你,還不是因為你那蠢兒子滑哥?」轄底怒氣沖沖地說道。

  耶律釋魯長嘆一聲,竟然沒有反駁。

  "滑哥干啥啥不成,除了玩女人,可還有別的本事?」轄底繼續說道:「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說什么。釋魯,下令吧。」

  「下什么令?」釋魯一怔。

  轄底怒目圓睜,道:「當然是讓阿保機停止召集各部丁壯了。現在南下,或可在遼南取得些戰果,可若夏人大集兵馬,攻入遼澤,你拿什么來抵擋?釋魯,你剛才也提到了平地松林。如果夏人再遣一支大軍,沿潢水而進,要不要派人抵擋?你拿什么抵擋?」

  耶律釋魯面現猶豫。

他是于越,總知軍國事,理論上來說,是可以命令八部軍事統帥阿保機的。更別說雙方之間親密的關系了,只要他開口,阿保機即便再不愿,還是會聽從的。但是  「還猶豫什么?」轄底怒氣更甚,道:「阿保機根本不值得栽培。他野心太大,大到契丹八部承受不了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契丹的天命之子,而是大災星、大禍患。」

  「你?!」釋魯有些生氣。

  「巖母斤一碗迷魂湯,還真把你給迷住了?」轄底冷笑連連,道:「我就直說吧,如果契丹有當年突厥、回鶻的實力,阿保機確實可以帶領契丹崛起,甚至南下中原。但八部契丹有這個實力嗎?沒有!你當我處處針對阿保機,純是意氣之爭么?那你也太小看我了。當年設計玩了罨古只,你要當夷離堇,我和你爭過么?此皆肺腑之言,阿保機生不逢時,沒什么可說的。」

  釋魯初聽之時,差點又抽刀砍人。不過在聽完轄底的話后,他也有所觸動,幾乎重新認識了一番此人。

  轄底的意思是他對事不對人。如今這個形勢,阿保機或許能帶領契丹打敗渤海國,如果再有個十來年,一舉滅亡渤海也不是不可能。但夏人給你這個機會么?

  他們浮海北上遼南,原因是什么?

  邵樹德剛打下幽州,就迫不及待恢復山后的據點,甚至更進一步,窺視遼澤,原因是什么?

  夏人早早就意識到了契丹的野心,開始針對性布置了。這還只是前奏,未來會怎樣,沒人能知道。

  「中原離亂,這么好一個機會,仿如隋朝末年.....「釋魯遲疑道。

  「又是阿保機對你說的吧?「轄底嗤笑一聲,道:「邵樹德已經快統一北方了,晚了!縱然沒統一,我看阿保機南下的計劃也不會順利。昔年打不過張仲武,后來敵不過李匡威,再后來與李克用決戰也失利了,連個幽州都拿不下,還想南下中原?憑什么?」

  耶律釋魯聞言,雖然覺得轄底的話不無道理,但他那自輕自賤的語氣讓人很不喜,于是說道:「轄底,你好歹也打了半輩子仗,摧鋒破銳,勇武過人,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

  「我只是不想契丹被一個人的野心連累罷了。」耶律轄底說道:「依我看,不如遣使至洛陽,奉表稱臣。邵樹德還有王镕、王郜、李克用未滅,南方應該還有很多藩鎮沒攻取。只要是個正常人,都知道攻打江南比征伐契丹收益大。如此,或可將這一劫應過去。邵樹德年紀也不小了,待他一統天下,多半垂垂老矣,還有什么雄心壯志?咱們恭敬點,哄一哄,也就過去了。他死之后,中原什么樣,誰都說不清楚,或許會有機會。」

  釋魯又一次刷新了對轄底的認知。

  他說的方略,其實是有相當可行性的。

  中原君王愛面子甚過里子。隋朝那會,突厥敗于中原,也對隋文帝稱臣,獲得了寶貴的調整機會,隨后便在隋末干涉中原統一進程,差一點就成事。

  突厥尊奉楊堅為「圣人可汗」,若契丹尊奉邵樹德為「無上可汗」,是不是也可以如同突厥那樣在持續慘敗之后,獲得喘息之機呢?

  釋魯仔細想了想,如今的局勢似乎都與隋朝那會差不多。隋尚未滅陳,只統一了北方,但分兵數路,幾萬步兵、五六千騎兵就能殺得擁有數十萬騎的突厥慘敗,可汗狼狽奔逃。

  邵樹德也快統一北方了,南方未平。大夏禁軍的實力,他也領教過了。數萬契丹騎兵愣是啃不下龍武軍三千多步騎,還被人打得丟盔棄甲。

  正面迎戰,或許真的贏不了。

  耶律釋魯一瞬間幾乎動搖了,但他想起了阿保機的話,想起了阿保機對他描繪的美好前景,遲疑難決。

  耶律轄底冷眼旁觀,心底暗嘆。

  他知道,釋魯最終還是會倒向阿保機,選擇支持他最喜愛的侄子。

  同時也覺得頗為可笑,光迭剌部都無法達成統一意見,更別說契丹八部了。阿保機,不過又一個可突于罷了。

  「轄底,你說的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釋魯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會與阿保機再計議一番。夏人在持續增兵,遼澤或爆發戰事,你我還得齊心協力,先將夏人打回去再說。」

  轄底一言不發,轉身離去。耶律釋魯臉掛寒霜。

  他知道,迭刺部事實上已經分裂了。或許這會表面上還看不出來,尚可勉強維持,但只要戰局不利,支持轄底的人就會越來越多,最終將他和阿保機這對權傾八部的叔侄徹底埋葬。(,XS52la,方便下次閱讀,或且百度輸入“xs52”,就能進入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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