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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紅利(一)

  混亂的戰場上,回鶻人完全被打散了陣型。

  這對草原騎兵而言,本來不算什么事。逃得遠遠的,然后重新整頓,再殺回來就是了。他們早就習慣了小規模的戰斗,早就習慣了各自為戰。

  但主動和被動,完全是兩回事。

  主動分散陣型,那是一種戰術;被動分散陣型,那是一種失敗。

  兩者的士氣不可同日而語。

  回鶻人此時就沒有戰意。中軍被輕易擊潰,然后右翼被繞過來的豹騎都從背后攻擊,損失慘重。

  左翼雖然打得還行,把當面的嗢末等部落殺得落入下風,但整體局勢若此,又豈能有回天之力?

  烏姆主在數百披甲精銳的護衛下,死命殺出一條血路,倉皇出逃。不過隨后被趕到的天德軍游奕使田星所部蕃漢兵馬兩千人截擊,又損失了不少人馬,最后只帶著五百余騎向北逃竄。

  在安排背嵬都騎士前出追擊后,邵樹德下了高臺,看著亂哄哄一片的戰場。

  烏姆主退走后,回鶻騎兵便失去了戰斗意志,開始四散奔逃。

  有的逃得遠遠的,一口氣不帶停歇那種,很快消失在了遠方的地平線上。有的則在遠處徘徊,想跑,又心有牽掛,猶豫不決。

  當然還有大群跑都沒處跑的,直接就降了,總共兩千余人。

  甘州回鶻,原本有約八萬眾。按照吐蕃統治時的規矩,如果是“征兵”,那就是三戶出一人,可出五六千兵;如果是“大發”,那就是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全部算兵,可得一萬八到兩萬兵。

  從涼州大戰,再一路追到甘州,戰死了三千騎,千余騎投降。

  今日刪丹城東,規模宏大的騎兵會戰,當場戰死兩千余,降者亦有兩千余。

  當然這些人里面不全是回鶻,還有被其控制的附庸部落的丁口。但作為戰斗力較強的部分,回鶻人肯定是占了多數的。

  此時追殺還在繼續,回鶻人還會繼續死傷,潰逃的回鶻人會不會回來,都很難說。但不管怎樣,甘州回鶻損失三分之一以上的成年男丁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已經很難繼續壓制被他們附庸多年的數量將近七萬的龍家、吐谷渾、吐蕃、漢人、黨項、韃靼等部族了。

  甘州回鶻汗國,就這么在崛起壯大的前夜,崩了。一如西夏,一如隴右諸州散成一地的吐蕃。

  晚唐,就中國歷史而言,確實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時間節點。

  統一的大帝國僵而不死,慢慢衰弱。不但帝國統治區內的主體民族如此,少數民族亦如此。

  經歷了混亂的黑暗歲月,中原的漢人及東北草原上的契丹人相繼重新崛起。中原經歷了五代王朝,最終變成了北宋;契丹人南下受阻,轉而攻滅渤海國,接著西征,統一草原大部。

  這是兩個最先“蘇醒”的帝國碎片,各自拼接了一部分,形成了最大的兩塊碎片。

  但帝國遺產中,還有一些中小型的碎片,比如西夏、甘州回鶻、金山國(歸義軍)、高昌回鶻等等,都曾經建國立制。但受限于種種原因,比如地理位置限制、人口經濟不豐,或者崛起太晚等等,沒機會吞并其他碎片了,只能割據一方。

  甘州回鶻,長期抵擋西夏、遼國的入侵,多次交兵,穩穩地立國一百三十多年。但經歷了文德二年的連續失敗后,他們輸光了手里的籌碼,國運就此遠去。

  其實,如果再等二三十年,邵大帥也沒信心如此輕易打敗甘州回鶻。畢竟人家那時候的實力,可不是現在能比的,不但人口、財貨更加充沛,制度更加完善,單說內部的人心,也更加穩固。

  所以,一定要抓緊時間,爭分奪秒,將敵人扼殺于襁褓之中!

  回鶻主力潰敗之后,再無人可以阻擋朔方軍前進的腳步。

  大群騎兵沖進了刪丹外城,并將其牢牢控制在手。內城之中,尚有數千各族步騎,在經歷了一番激烈的內部傾軋之后,最終由漢將周易言開城投降。

  烏姆主可汗若沒有逃走,周易言當然會繼續忠心于他。但眼下這個局勢,說實話沒必要了。敗得如此之慘,回鶻人雖然仍是勢力最大的一支,但已經沒有了號令諸部的本錢,還愚忠于他們,即便周易言愿意,但人心浮動的守城之中,不愿意的可有大把。

  刪丹投降之際,邵樹德正在城外接見天德軍游奕使田星。

  “田將軍,緣何突然東進?”

  “末將率蕃漢兵馬兩千,出大斗拔谷之后,等待多時,未見歸義軍及肅州兵。遣使至酒泉聯絡,亦未得到明確回復。枯等下去不是辦法,退回去心有不甘,于是便自作主張,東進劫掠甘州諸部,獲取補給。”田星答道“在得知大帥從涼州西進之后,便率軍趕來相會,共擊烏姆主。”

  “田將軍此番亦有功。”邵樹德打了勝仗,心情很好,便道“當機立斷,有大將之風,田將軍不錯,敘功之時,當有賞賜。”

  “謝大帥恩賞。”田星喜道。

  “歸義軍與肅州龍家,想法太多,本事太小。不出兵就不出兵吧,在料理完甘州之事前,某也懶得管他們。”邵樹德說道“接下來,田將軍可為先鋒,率部前往甘州,招攬各部。”

  “末將遵命。”

  甘州之事,刪丹是重點。如今回鶻已被擊破,殘余不成氣候,甘州多半可不戰而下。

  當然對邵大帥而言,奪取城市從來都不是優先級最高的事情。人口、農田、牛羊、財貨,哪一樣不比城市更重要?控制了人,就控制了一切!

  周易言率部投降之后,邵樹德令其全部出城,至城外覓地屯駐。隨后,大群步卒開了進去,將小小的內城完全掌控于手。

  邵樹德第一步便去了歷任回鶻可汗的內庫。

  “這是大秦盔甲吧?”邵樹德慢慢欣賞著或置于箱中,或掛于墻上的精美甲胄,問道。

  回鶻人的庫中,好東西不少。就邵樹德自己而言,他還是更喜歡那些甲胄,質量都不錯,而且做工精美,美到了令人覺得華而不實的程度——花費巨大成本和精力,就為了在甲胄上雕刻各色花紋圖案及文字,添加各種對防護沒有幫助,但會極大增加制造成本的飾品。

  國朝鼎盛時期,似乎也制造了不少拉風的精美甲胄,看來東西方在這件事上都一個鳥樣。

  不過從商人們的角度來看,買甲胄的人多半都有很雄厚的財力,家里不可能缺甲,他們要的更多的是美觀,是作為收藏品放在家里的,而不是單純使用。

  跟在邵樹德身后的陳誠看著令人眼花繚亂的上好鐵甲,他也不懂,于是便說道“某曾聽康佛金所言,大秦頭盔有護鼻,這應該是了。”

  “康佛金的好日子要來了。”邵樹德笑了笑,道“胡商們都被回鶻人逼得走草原了。這幫人,還真是搶劫成性。比他們更野蠻的河西黨項,還知道收了好處就放行,甚至還主動提供幫助。甘州回鶻,平日里看不起河西黨項,結果做著比他們更沒品的事情。”

  重新打通絲路,是邵樹德征討甘州之前就一直想做的事情。

  甘州回鶻,是真的坑。他們的存在,大大阻礙了絲綢之路的商業。

  很多胡商,基本上走到歸義軍就是極限了,以至于敦煌一度成了國際化味道非常濃郁的內陸商品交易市場。

  胡商們要想繼續向東,就得走北線的草原。這是何等的浪費!草原人有什么消費能力?走這條路線,便意味著胡商們放棄了中途的商業交流,只在出發地和最終目的地兩點之間做生意。從商業角度而言,這是巨大的浪費。

  得讓國際商人重回河西走廊。現在是有一些,通過給回鶻交過路費勉強通行,但數量嚴重不足。

  巨大的商業利益,何必讓敦煌人和草原人拿去呢?邵樹德的初步想法是在涼州設立一個物資集散中心,蜀中商品經鳳翔、秦州、會州運抵涼州,與抵達此處的外商進行貿易,把敦煌的生意搶過來再說。

  打贏了戰爭,自然是要有紅利的。絲綢之路的商業利益,就是西征甘、涼的收益之一,這要是操作好了,多養兩萬軍隊根本不是問題。

  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靈夏的糧食問題將得到極大的緩解,但財貨不足的窘境將長期存在著。絲綢之路,是破開這一困局的絕佳方式。

  在這個世界上,有不少國家和民族,通過倒買倒賣積累了巨大的財富,如今邵樹德也想從中分一杯羹。更何況,他確實也對國外商品有一定的需求,比如馬。

  國朝初年,康國獻馬四千匹,是汗血寶馬的近親之一。這些馬,后來成了河西馬場的馬種之一,但現在都荒廢了,急需新鮮血液補充,這就只能通過絲路貿易想辦法了。

  “將財貨仔細清點造冊,然后報予某知曉。誰能想到,甘州回鶻竟然比涼州嗢末富裕了這么多倍。”邵樹德隨手抓起一袋珍珠,說道。

  珍珠色澤很好,個頭也大,不知道產自哪里。或許是阿拉伯海的巴林諸島?那里可有老多珍珠了,聞名遐邇。

  “這些書籍,能翻譯的話,便找人翻譯一下。能賣到中原來,肯定有買主,或許便是粟特人買的。”邵樹德又吩咐道。

  絲綢之路的意義,或許并不僅僅在于商業利潤,文化交流同樣很重要。閉門造車是不行的,多多交流,互相促進,也能豐富中華文明的內涵。

  “大帥,降將周易言求見。”親兵十將陸銘走了進來,看到珠光寶氣的內庫也不由得一怔。

  “多半是為了甘州諸部的命運。別盯著這些財貨了,此番西征,諸軍都有賞賜。待庫藏點清,便給軍士們發軍票,戰后憑票領取。”邵樹德一笑,道“走吧,某也去見見周易言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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