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四太子朱慈炤,依舊在翰林院做圖書管理員。
熬了幾年,他已經獲得吏員編制,并且還是正一級吏員,再混兩年估計能做從九品小官。
這貨相當的沒心沒肺,若非有皇帝打招呼,若非他親媽是田妃,估計現在還是個五六級吏員。當然他也有些優點,由于博覽雜書,經常寫點評文章,如今已是小有名氣的文學評論家。
“小朱,有新書進館。”秦戴文喊道。
朱慈炤合上書本:“來了,來了!”
秦戴文是朱慈炤的師父,已混成翰林院藏書樓唯一的品官(正九品)。
朱慈炤帶著雜役出去,來到藏書樓下院子,問道:“什么書?”
“《明史》兩套,麻煩蓋章簽收。”送書的官差回答。
本來嬉皮笑臉的朱慈炤,猛然變得嚴肅起來:“這么快就印好了?”
官差說:“還快呢?校對排版就一年多。”
歷朝歷代編纂史書,基本都是手抄正副兩套,然后收藏于皇宮和朝廷。要等到多年之后,才漸漸傳抄到民間,普通士子是很難讀到的。
所以別笑話明朝的儒生不讀史,他們在做官之前,有可能連正史都沒見過。
就拿大同新朝編撰的《明史》來說,全套總共330萬字,得抄禿多少支毛筆啊。趙瀚舍得花錢,直接讓印刷出版,一年半時間終于印出2000套。
除了官方收藏的120套(大部分送往各地大學),其余全部在民間售賣,每套《明史》售價300兩銀子。
價格太貴了,短時間內肯定賣不完。
但也絕對不愁賣,全國有的是藏書家,聽到消息后陸陸續續買走。
朱慈炤蓋章簽收,讓雜役帶回藏書樓。選書架放好之后,他迅速找到“本紀”部分,直接翻看關于崇禎的本紀。
父親上吊自殺的時候,朱慈炤年齡還小,并沒有多少記憶。這又過去許多年,他只能從《明史》里邊,得知自己的父親是什么樣子。
把崇禎的本紀看完,朱慈炤毫無所獲,主要內容全是國家大事。
如果想要了解崇禎,得去讀《崇禎實錄》才行。
《崇禎實錄》也是大同新朝編的,連同相關史料,一直放在“明史編輯組”的資料室里。
“來人,搬東西!”
說曹操,曹操到,明史編輯組真就送來了資料,而且足足有四十多個大箱子。
朱慈炤坐在那里簽收,然后讓雜役搬進去,繼而帶著兩個吏員分門別類。成書需要放到相關書架上,一些手稿資料,則精細整理之后再裝訂,放到倉庫里妥善保管起來。
《崇禎實錄》就混在這里面,多份反復修改的手稿,完稿之后又抄錄了正副本。
《明史》和《崇禎實錄》編撰完畢,翰林院許多史官都獲得嘉獎。就拿錢謙益來說,散階直接封頂了,被授予特進光祿大夫(正一品)。下次再編書立功,太子少保頭銜肯定沒得跑。
接下來半個月,朱慈炤除了本職工作,空閑時間啥都不干,認認真真閱讀《崇禎實錄》。
沒把全書讀完,朱慈炤就已經有高血壓的征兆。
明末朝廷都是一幫什么玩意兒?
文臣、武將、太監,一個比一個離譜。
全書末尾,還有趙瀚親自題寫的評語:“明崇禎帝,勤于政事,剛愎自用。其以中人之姿,無力挽江山即倒。大明之亡,亡于財稅不繼。財稅不繼,源于制度敗壞。大明實亡于黨爭耶?黨同伐異,自古有之,何至大明速亡也?吾觀萬歷廢政,可窺一斑…”
與其說是在點評崇禎,不如說是在點評明末吏治為何加速糜爛。
在萬歷怠政之前,不管黨爭有多厲害,還能維持著不崩盤。自從萬歷躺平開始,大明就徹底滑向深淵了。官員退休、辭職或病死,皇帝不允許新官上任,中央官員空缺一大半,地方官員也各種不在崗。
就算官員再貪婪,也總比沒有官員更好!
萬歷末年的大明,幾乎變成了無政府社會。州縣出了問題,結果找不到州縣長官。各省出現問題,中央也找不到大臣負責。于是乎,太監和士紳豪強站出來,填補朝廷和官府的權力空缺,迅速把持國家的方方面面。
土地兼并呈幾何倍加劇,朝廷的收入瘋狂減少。萬歷還喜歡派遣礦監稅使,徹底攪亂全國的商業環境,工農商業等于全面倒退。
朱慈炤一直都覺得,大明亡于奸臣作祟。此刻讀完《崇禎實錄》和趙瀚的評語,他終于認識得更深了。
他爹崇禎,只是個技術普通的舵手,卻要操駛一艘千瘡百孔的破船。一邊航行,一邊修補,周圍還有水匪環伺。而船員在修船的時候,還拆下船釘、船板、船帆,想靠岸之后拿回自己家去。更有甚者,跟水匪眉來眼去。又或者,船員之間忙著內斗,主動把水匪拉上船坑害對手。
大明這艘破船,沉得不冤。
“夫君回來得這般早?”
“嗯,今日無事。”
朱慈炤已經娶妻了,是個書商的女兒,夫妻倆還算比較恩愛。
至于他的兩個哥哥,朱慈烺在陜西做淳華知縣,朱慈炯在貴州做都勻府經歷。
而姐姐朱媺娖,由于特殊原因至今未婚。她拜師親戚朱耷,學了一手好畫藝,目前專門給小說作插畫。當然比不得名家,因此收費比較低,但養活自己基本沒問題。
“姐姐呢?”朱慈炤問。
“書房…”妻子說著突然沖出去,卻是兒子撒尿和泥巴,搓成泥球往墻上砸,把雪白的院墻砸得煞是好看。
“哇嗚嗚嗚嗚”
院里傳來孩子的哭聲,朱慈炤又好氣又好笑。
“咚咚咚!”
“姐,是我。”
“進來吧。”
朱媺娖正在畫菩薩像,雇主是個小康家庭的老太太。這種生意賺得不多,刨開畫紙和顏料成本,利潤也就一兩斤雞蛋錢。
朱媺娖放下畫筆,抬頭說:“今日回家很早啊,不留在翰林院看書?”
“我這些天,把爹的實錄看完了。”朱慈炤說道。
朱媺娖一愣,沉默不語。
朱慈炤感慨:“爹也不容易啊,天下戰亂,民不聊生,并不都是爹的責任。”
朱媺娖問道:“翰林院編書,沒把爹編成惡人吧?”
“有好有壞吧,”朱慈炤解釋道,“聽說《崇禎實錄》,前后修改了十多遍,陛下說要編得中肯屬實。書中的爹爹克勤克儉,也算好皇帝,就是剛愎自用、識人不明。”
朱媺娖嘆息:“唉,剛愎自用,識人不明,哪里算是好皇帝?不說這些了,三弟今日有家信送來,他已調任去貴陽做事,還給了新的寄信地址。”
“三哥升官了?”朱慈炤喜道。
“算,也不算,品級沒升,但受重用了。提拔他的上官,是大哥老師的侄子…在北京時的老師。”朱媺娖說。
朱慈炤瞬間無話可說,他們兄妹幾個,雖然已經亡國,但很多時候又在享受朱家的福蔭。
枯坐好半天,朱慈炤才說道:“就是苦了姐姐。”
“一個人也挺好,我已經習慣了。”朱媺娖展露笑容。
朱慈炤連忙轉移話題:“南京來了許多番人,有幾個法蘭西和波斯的,被允許到翰林院觀訪。這些番人,都不做正經學問,每日只是討教畫技。看樣子,他們的皇帝也是昏君,不問蒼生只問書畫,跟那宋徽宗一般模樣。”
朱媺娖說:“師父常言,西洋畫法亦有可取之處,萬萬不可小覷。”
朱媺娖的師父是朱耷,嚴格按照輩分來算,朱耷屬于朱媺娖的曾叔祖。
朱耷奉皇命跟傳教士畫家交流,融合東西方畫法,已經有了些成果。他跟自己歷史上的畫風不同,跟郎世寧的畫風也不同,吸收歐洲油畫的某些技法,酷愛創作濃墨重彩又粗獷豪放的大寫意。
去年,朱耷進獻了一副《萬里山河圖》,如今就掛在皇帝的乾清宮里。
而同樣接受皇命,搞中西結合的傳教士畫師李致誠,則神奇的無限趨近于郎世寧,細膩、莊重、典雅、貴氣,深受達官貴人的喜愛。
姐弟倆閑聊一陣,朱慈炤的妻子喊吃飯了。
家里也雇了兩個傭人,一個燒飯婆子,一個灑掃侍女。
用過晚餐,各自回房。
朱媺娖繼續畫菩薩,朱慈炤則是去寫小說。
這位老兄看了太多雜書,不愿再搞文藝評論,打算自己創作一部巨著。如此念頭,誕生于今年初春,有人在報紙上連載《風月寶鑒》,這激得朱慈炤有了比較之心。
《風月寶鑒》一經連載,不說南京紙貴,可也說爭相傳誦。
主人公叫什么賈寶玉,含著一塊寶玉而生,寫的也是舊朝南京事。
大家都在猜測作者是誰,但報紙連載時只落款“無名氏”。這就更加激起讀者的好奇心,猜測是否前朝某位爵爺的后人,也有說是前朝的某位宗親。
朱慈炤正在房里奮筆疾書,突然朱媺娖敲門道:“四弟,過兩日便是端午,到時要進宮拜節,你莫要又出去廝混,去年你就給忘了。”
“曉得了。”朱慈炤回道。
(今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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