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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6【何苦來哉?】

  杭州。

  浙江吏選廳廳長甘大綬,得到衢州官場塌方的消息,枯坐良久,終于吐出兩個字:“完了!”

  各級官吏的選用提拔,吏部只管知縣及以上。

  省級吏選廳,可直接任命府州縣正七品以下官吏。正五品以下官吏若有缺額,可直接任命代理人員。正七品到正五品官吏,可向吏部推薦并附帶履歷,吏部審核之后決定是否選用。權力很大的!

  府州縣的吏局吏科,職責跟吏選廳差不多,能管的官吏品級不同而已。

  衢州府被抓那么多府縣官吏,甘大綬百分之百被問責。

  這位老兄舉人出身,逮了總兵楊嘉謨去投靠趙瀚。先做香山知縣,接著府同知、知府、吏選廳長,一步一個腳印升上來,眼看著就能做參政(已經恢復此官職,主管具體事務的副省),甚至是調到吏部去做右侍郎。

  “查!”

  失魂落魄一陣,甘大綬突然站起來,拍桌子大吼:“浙江吏選廳,立即自查自糾,究竟哪個混蛋跟衢州官場有勾結!”

  只能亡羊補牢了,或許能揪出一兩個蛀蟲,那樣甘大綬就能將功補過。

  吏選廳雞飛狗跳的同時,浙江廉政廳的張若海,已經快要哭出來了。他對衢州府的情況,當然有所耳聞,但礙于面子不好管,也覺得沒有太大的問題。

  誰曾想,那些家伙竟然捅破天,甚至強搶占農民土地。

  左思右想都沒辦法,張若海干脆寫信,希望胡定貴能夠幫忙求情。

  一封求救信寫完,張若海更加頹喪,自己悄悄把信燒了。一來胡定貴在遼東,猴年馬月能把信送去;二來他知道皇帝的脾氣,有重臣求情很可能起到反效果。

  胡定貴在帶兵之初,做過一年的南昌典史,而張若海當時是南昌縣丞。

  張若海跟胡定貴的交情,便如劉安豐與陳茂生,已經鐵到不能再鐵了。既然于事無補,張若海也不想麻煩好友,萬一牽連胡定貴就更無法收拾了。

  燒掉那封求救信,張若海又寫奏章,承認自己尸位素餐,但絕對沒有貪污受賄。他請求皇帝徹查浙江廉政廳,審查結束之后,自己會引咎辭職。

  派人將奏章送去南京,張若海親自出手,封存廉政廳所有檔案,不許任何人進來觸碰。

  又約束廉政廳官員,除非接到上級命令,任何人不得離開杭州城半步。

  做完這一切,張若海守著檔案室,癱坐在椅子上心如死灰。

  他出身自耕農家庭,別說舉人秀才,甚至連童生都不算,也就開蒙讀過幾年書。若非跟著趙瀚造反,他一輩子都別想做官。

  如今不但做官了,而且做到四品官,真真是光宗耀祖。

  張若海身為浙江廉政系統的一把手,深知朝廷查處貪官有多嚴厲,因此他從始至終都不敢貪。但他又不想得罪中樞大老,于是有些事情,選擇睜只眼閉只眼。

  說白了,就是庸官,就是糊弄!

  現在把自己給糊弄進去了。

  張若海好想回到那些年,雖然只有半個江西的地盤,但大家都非常熱血有干勁。他帶著全縣官民,一起抗洪救災,老百姓發自真心的擁護,把自己視為救苦救難的青天大老爺。

  咋就到了如今的地步呢?

  張若海想起讀書時,痛恨貪官庸官昏官,現在自己也成了庸官。

  衢州府同知劉安永,兩年前便有人舉報,張若海一早就知道這人有問題。但他就是裝作不知道,完全變成瞎子聾子,衢州官場一爛到底,張若海絕對難辭其咎。

  趙瀚說讓蕭煥親自審案,但真沒必要都察院一把手出面。

  于是,都察院二把手來了。

  聽說主持審理的是鄒光第,劉安永直接嚇暈。

  竹筒倒豆子般,有啥說啥,不敢有一絲隱瞞。

  鄒光第曾在廣州大殺特殺,不僅處置地方官員,而且處置行賄商賈,讓當時的廉政司一戰成名!

  “如何?”鄒光第問道。

  戴文孟回答:“什么都不肯說,一直干耗著,估計還想著有人來救。”

  鄒光第笑言:“沒上點手段?”

  “總憲親至,還用得著什么手段?”戴文孟也笑起來。

  雖然趙瀚一再強調,不得刑訊逼供。但這是不可能的,無論黑無常還是白無常,又或者地方有司部門,還是保留著一些看不出痕跡的逼供手法。

  鄒光第走進審訊室,鄭洪義正在閉目養神。

  鄒光第拉一張板凳坐下,開口說道:“鄭郎中可惜了。”

  鄭洪義毫無反應,眼睛都懶得睜開。

  鄒光第繼續說道:“鄭郎中是南京鼎鼎有名的好官,多次獲得陛下嘉獎。人們都說,不出十年,鄭郎中必為尚書。可惜啊,可惜,遇到你這么一個爹。”

  鄭洪義終于開口:“我沒有罪,都是族人犯法,最多定我個治家不嚴。至于犬子,就更與他無關,他已經好幾年沒回衢州了。”

  鄒光第說道:“陛下也知鄭郎中冤枉,但你們做的事情太大,也只能揮淚斬馬謖了。念及舊情,陛下還留有余地,只將鄭郎中貶官五級,扔到呂宋去做一個小官。”

  “此事與犬子無關,我要見陛下!”鄭洪義激動起來。

  “你聽我說完,”鄒光第再次嘆息,“鄭郎中一身清白,哪容沾染污點?一邊是皇帝,一邊是父親,讓他該如何自處?鄭郎中…唉!”

  鄭洪義感覺有些不妙,問道:“我兒怎么了?”

  鄒光第死盯著對方,一字一頓道:“懸…梁…自…盡!”

  仿佛全身骨頭被拆掉,鄭洪義直接癱在那里。

  鄭洪義是個“重情”之人,連族親犯罪都護著,更何況是他最有出息的兒子。

  他家道中落,又被人悔婚,當時許多票號都來催債。

  鄭洪義挨個請求寬限還款時日,只有馮家答應,聽說他要去整頓生意,馮老爺子還借給他五百兩。

  鄭洪義東山再起之后,把馮老爺子視為恩人,求娶了馮家的孫女。他對馮家照顧到極點,所以小舅子胡鬧,才會一次又一次護著,甚至不惜幫其洗脫殺人罪名。

  而今,鄭家完蛋,馮家也完蛋。

  鄒光第又說:“你害了不少人,李閣老被奪爵了,劉尚書辭官歸鄉。他們兩個無端被牽連,他們的門生故吏,會放過你鄭家?會放過你馮家?”

  鄭洪義兩眼失神,愣愣看著墻壁,魂魄已經飛到天外。

  兒子自殺,對他打擊太大,完全心如死灰。

  “聽說你抽煙的?”鄒光第拍拍手。

  有人拿進來煙具。

  鄒光第親自打開煙袋,把煙絲放進斗里:“上好的南贛煙絲,要不要來一口?”

  鄭洪義下意識接過煙斗,張嘴一口咬住,等著鄒光第給他點煙。

  鄒光第從懷里掏出火刀,并著火柴敲打幾下,火柴很快被引燃,慢吞吞湊到煙鍋前。

  煙絲燃燒,鄭洪義猛吸兩口,濁淚順著臉頰流淌,勉強坐直了些:“有什么話,你就問吧。”

  鄒光第朝梅竹友點頭,后者立即開始研墨。

  “越界開采鐵礦,霸占農民田產,”鄒光第問道,“哪些人在里面拿銀子?”

  鄭洪義說:“府同知劉安永。”

  “只有他?”鄒光第確認道。

  鄭洪義說:“鐵礦山只有他,其他當官的,都是在別處拿銀子。筆給我,我自己寫出來。”

  不多時,便寫下一串官員名單。

  鄒光第又問:“杭州那邊,有沒有官員跟你勾結?”

  鄭洪義說:“杭州太遠,聯絡得不多。我有個外甥,估計也被你們抓了,他在龍游縣做縣丞。這個官職,給了浙江吏選司李繼嗣三百兩。浙江廉政司的胡玥,去年初來衢州府巡查。他們一共三個人,胡玥收了二百兩,其余兩人各收一百兩。他們三個,經常逛西湖畫舫,那艘畫舫是我的。他們請人游湖,在畫舫的開銷也是我出錢。”

  鄒光第問道:“浙江廉政廳的廳正張若海呢?”

  鄭洪義搖頭:“沒有結交過。他很謹慎,并不私下見客,也不在衙門接見商賈。”

  鄒光第問道:“不少鄭家人,做了鎮長、村長,也是買官來的?”

  鄭洪義回答:“衢州府吏選局的王宜、歐陽芳,西安縣吏選科的潘珍、洪泰,龍游縣的吏選科的秦振聲、王歡…這些人,都收了我的銀子。”

  鄒光第突然不問犯罪內容,而是好奇道:“我這些年,也查過不少案子,犯事之人無非是為了錢。據我所知,你的票號、珠寶、礦山,即便正常合法經營,都完全稱得上日進斗金。你勾結官員做這么多事,自己好像沒賺到錢,反而往里面倒貼錢,就算賺錢也進了族親的口袋。你冒著殺頭的危險,去做這些事情,究竟是為了什么?”

  鄭洪義無法回答,因為他也不知道。

  想了半天,鄭洪義用不確定的語氣說:“或許,是為了威風八面吧。無論走到哪里,人人都得敬畏,個個都得喊一聲鄭爺。遠近族親,都把我當祖宗供著,不給他們擺平麻煩,我還怎么做老祖宗?”

  鄒光第無語,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主犯。

  干出這么大事情,坑死自己的兒子,一切居然只是為了面子。

  何苦來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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