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江西,真是要種麥子的。
如《建昌府志》記載:“麥,十月種,四月收。”
清朝中后期,江西的南部、東北部,雙季稻和三季稻推廣成功。
但江西其他地方,由于水熱條件不足,只能搞多熟制種植——冬小麥和晚稻連種,或者蕎麥、油菜、豆子和晚稻連種。
趙瀚此刻就在接待一個儒商,本來做生意路過永陽鎮,見此地反賊非常重視農業,于是主動跑來獻計獻策。
此人名叫李鳳來,雖是秀才出身,說起種地卻頭頭是道:“這稻子可以遲種,等麥子收獲之后,再把晚稻種下去。同一塊田,一年可收兩次主糧。”
“早稻和晚稻,除了栽種時間,還有哪些不同?”趙瀚問道。
李鳳來解釋說:“早稻三四個月就能成熟,晚稻的成熟時間更長。越晚播種,就越長得慢,短則四五個月,長則需要半年時間。”
“總鎮!”
突然有秘書敲門。
趙瀚皺眉頭道:“說。”
秘書回答:“廬陵知縣求見。”
趙瀚以為自己聽錯了,隨即差點笑出聲來,說道:“請他進來。”
王調鼎被請進辦公室,拱手道:“鄙人廬陵知縣王調鼎,見過趙先生。”
趙瀚拱手見禮,說道:“請坐,稍等。”
李鳳來也起身見禮道:“南昌府秀才李鳳來,見過王知縣。”
然后,王調鼎就被晾在那兒。
李鳳來繼續說道:“若要種植晚稻,普通的稻種不行,必須是以‘番粳’為種。農民伺候晚稻,與早稻大致相同,但也有一些細微差異。個中區別,我可寫下來,趙先生令人試種便成。”ぷ999小説首發ωωω.999χs.cΘмм.999χs.cΘм
“廬陵縣適合種晚稻嗎?”趙瀚疑惑道。
李鳳來說:“我也不知,但贛南多地遍種晚稻,南康、饒州二府也多晚稻。可麥稻連種,可蕎稻連種,可豆稻連種,可油稻連種,一年二熟,收糧倍矣。”
趙瀚拱手道:“如此便請李先生,送來一些番粳種子,我讓人在自家田畝進行試種。”
“包在我身上。”李鳳來笑道。
作為一個商人,自然不可能無事獻殷勤。
李鳳來獻計獻策,無非是想購買趙瀚的糧食。也不說壓價,市場價購買即可,主要運到江浙一帶售賣。
這是長期的大宗生意,只要跟趙瀚搞好關系,今后每年都能在此收糧。
李鳳來又說:“那些山地、坡地,收獲麥子之后,剛好能種上苞谷(玉米)。苞谷還能跟番薯套種,如此又能增產無數。”
趙瀚說道:“苞谷種子,我已經買回來了,只待收了麥子就種下去。”
李鳳來笑道:“此時就該育種了,直接播種產量更低。可以先用糞土球育種,以壟載之法種苞谷,再于壟溝種植番薯。如此,便能各取其利,苞谷、番薯皆能增產。”
趙瀚連忙起身,拱手作揖道:“先生真乃大才也!”
李鳳來還禮說:“不敢當,鄙人既是糧商,自然熟悉農事。”
趙瀚說道:“只要先生傳授種糧之術,今后在我的地盤上,賣糧肯定優先賣給先生。”
“好說,好說,”李鳳來非常高興,又瞟了一眼王調鼎,“既然趙先生還有貴客,那鄙人就不叨擾了!”
“我送先生。”趙瀚一直把李鳳來送出門。
“對了,”李鳳來在門口停下,掏出一件物事,“此為煙梗,可舂碎成末,插秧時撒在根旁,便能驅滅害蟲也。”
無污染農藥?
趙瀚喜道:“請先生收購煙梗,明年插秧時節,我要大量購買。”
“好說,好說。”李鳳來笑道。
趙瀚的心情更加愉快,不但把李鳳來送出前院,甚至將此人送出總兵府。
玉米和紅薯,今年就能大規模種植了。
不要覺得沒有良種改進,這兩樣作物就產量不高,人家美洲土著種植上千年,難道就一直不知道育種?
明末清初,紅薯已干翻所有雜糧,成為贛南地區的農民主糧。至清中期,紅薯傳遍整個江西,成為各山區農民的主糧——農民是用肚子投票的,產量高不高他們很清楚。
此刻,王調鼎坐在房中,腦子還有些迷糊。
他一時沖動跑來見反賊,沒想到被晾在那里半天。更有趣的是,他居然沒有感到憤怒,反而認真聆聽趙瀚和糧商的對話。
趙瀚回到辦公室,笑道:“王知縣,你好大的膽子,就不怕被我一刀砍了?”
王調鼎反問:“把我砍了,對趙先生有何好處?”
“哈哈,你這縣官有趣,”趙瀚笑著說,“尋我何事?就直說吧。”
王調鼎居然站起來,整理衣襟,端正作揖:“請趙先生不吝賜教,如何能做到萬民一心?”
趙瀚說道:“無非四個字,教化、德政。”
王調鼎又問:“如何教化萬民?”
趙瀚解釋說:“我欲求天下大同,便尋來志同道合之輩,令他們宣講天下大同的道理。這種道理,不能太艱澀,要老百姓也能聽懂。光說還不行,得給百姓分田,摒除苛捐雜稅。如此,便能萬眾一心。你是官兒,我能做的,你不能做。”
“是啊,我不能做。”王調鼎黯然,他確實沒法給百姓分田。
當然,王調鼎也分過。獻縣匪寇眾多,好些地主被殺,他剿滅賊寇之后,也給流民分了土地。
但頭一年分給農民,由于苛捐雜稅太重,第二年就被大地主兼并無數。
王調鼎又問道:“如何能官民一心?”
趙瀚笑道:“百姓不傻,若是好官,他們自然擁戴。怎樣把官都變成好官呢?一要給官員立志,讓他們明白,做官不是為了人前顯貴,也不是為了功名利祿,而是為了濟世救民。二要選賢任能,要賞罰分明。有能力的上,沒能力的下,功績卓著便該升官。”
“這么簡單?”王調鼎疑惑道。
趙瀚說道:“天下間,許多道理都很簡單,真正困難的是能不能做到。朝廷能做到選賢任能嗎?朝廷能做到賞罰分明嗎?”
王調鼎默然。
就拿王調鼎自己來說,他在獻縣剿匪、修筑城墻、安置流民,隨便哪樣政績都該升官。結果呢?干滿了三年,只因沒給文選司送禮,就被平調到廬陵縣來——這個職位,無人敢受,都知道府縣兩級官員,已經被反賊給殺光了。
暗自嘆了口氣,王調鼎拱手問道:“趙先生如此大才,不知師從哪位名儒?”
這個問題不能回答,趙瀚調皮得很,低聲說道:“我冒充是秀才,其實就一個童生。這可丟人得很,你莫要出去到處說啊。”
王調鼎被逗笑了,說道:“趙先生主動退出府城,是想今后接受招安嗎?”
“我為什么要招安?”趙瀚反問道。
王調鼎說:“半縣之地,還能抵擋朝廷大軍?而今,李巡撫正在征討都昌反賊,待到討賊成功,便能練出強兵,屆時趙先生如何自處?”
“嗙!”
趙瀚猛拍桌子:“我八百士卒,就敢攻占府城。而今數千精兵,若是把我惹毛了,便去把南昌打下來。那位李巡撫,能練多少兵出來?如今,我治下之民,十二歲以上丁口,已有六萬多人!若是強行征兵,能征出一萬五千之數!”
“我又不是沒打過仗,”王調鼎表示不信,“六萬多丁口,15歲以上男丁,頂多能有三萬,你抽一半去打仗?你糧草夠嗎?”
趙瀚咧嘴笑道:“你信不信,我要是一聲令下,農民會自帶糧食跟著我打仗。”
王調鼎聯想到今日見聞,心里居然信了,沒來由一陣恐懼。
“我就算打不過,還能跑進山里,”趙瀚質問道,“你猜朝廷要派多少兵馬,才能將我徹底剿滅。”
王調鼎估算道:“得五萬大軍。”
趙瀚伸出兩個指頭:“非二十萬不可!把我逼急了,我不但能進山,還能行那裹挾事。到時候,就算我被滅了,整個江西都得跟著完蛋。”
王調鼎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能想象那個場面。
以趙瀚恐怖的組織力,若是一路裹挾,還有無數大山為依托,恐怕二十萬大軍都難以清剿。
不說二十萬,便是十萬大軍,也得幾個省同時出兵。一來朝廷無兵可用,二來就算能出兵,也得把江西打成白地。
“你想改朝換代?”王調鼎問道。
趙瀚并不正面回答:“我只愿天下大同。”
王調鼎又不說話了,也不曉得在想些什么。
趙瀚突然說:“要不,你從賊算了。”
王調鼎說道:“我考慮一下。”
這二人對話,一個比一個離譜,不曉得誰是官誰是匪。
趙瀚也不強求,只問道:“我若把農會,發展到整個廬陵縣,你會招募鄉勇征討嗎?”
王調鼎避開問題,反問道:“都那樣對待地主?”
趙瀚解釋說:“不是我的地盤,手段可以柔和些。只是在各鄉建立農會,團結佃戶抗租抗息,團結小地主和自耕農抗稅。”
王調鼎仔細思考那種情況,搖頭苦笑:“那我這知縣沒法當了。”
趙瀚再問道:“我若把農會,發展到整個吉安府呢?”
王調鼎嘆氣說:“真到那個時候,趙先生振臂一呼,整個吉安都是你的。”
趙瀚繼續問道:“我若把農會,發展到整個江西,發展到兩京十三省呢?”
“告辭!”
王調鼎突然起身,他不敢再聊下去。
趙瀚也不親自送客,只對著王調鼎的背影喊:“哪天若是想明白了,王縣尊隨時可以來從賊!”
王調鼎走出總兵府,抬頭看著天空,總覺得乾坤已經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