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的清晨,總是醒來的那么遲。
街道上,隱約亮起絲絲火光,那是早起換防的咸陽正卒,正打著火把巡邏。
穿著咸陽軍武士服的年輕士兵,舉著火把,臉上仍然帶著三分困意。
他皺了皺眉,豎起耳朵,街的那頭有聲音傳來。
“武功太白,去天三百!”
“孤云兩角,去天一握。”
“山水險阻,黃金子午。”
“蛇盤鳥櫳,勢與天通!”
聽到飽含滄桑與風霜的聲音,年輕士兵笑了笑,他知道大清早遇見的人是誰了。
“夫瘸子,起那么早啊?”
夫瘸子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兵,身上的殘疾不僅僅是腿腳。
右手斷了兩根手指,背上中了深深一刀。就是這差點要命的一刀,讓夫瘸子常年直立不起腰背。
夫瘸子是地地道道的關中老秦人。
當年參與過大秦伐楚之戰。
不幸的是,他參與的不是第二次王翦六十萬大軍滅楚之役,而是第一次李信被項燕教育的那次。
秦軍大敗。
無數同鄉袍澤身死異鄉,連尸首都沒來得及帶回關中。
夫瘸子也因此頗為郁悶,一身傷病退役,連給小輩們吹噓都找不到素材。
一看,一身老傷,肅然起敬。一問,是李信兵敗那場戰役落下的,小輩們想起敬,也起敬不起來了。
在秦朝,成年男子想要免除兵役,要么就是爵位達到“不更”,要么就是六十歲老免。
夫瘸子在役時只參加過一次大戰,殺過一名楚兵,到現在爵位仍是一級“公士”。
年齡也沒到六十,別看他那么顯老,歲數估摸著也就四十出頭的樣子。
雖然硬性條件無法免除服役,大秦對夫瘸子這種老秦傷兵,終究還是有些人情味的。
每月朝廷會補貼些糧食、工錢,加上夫瘸子自己找了個木匠的活兒,倒也能勉強維持生活。
“小子,有沒有酒喝?”
年輕正卒笑罵道:“老子在執勤,上哪兒給你這瘸子弄酒去!”
今天才八月十幾,離下個月領錢還有十多天,夫瘸子舍不得買酒,只能希望在年輕正卒那兒蹭點酒喝。
“臭小子!毛都沒長齊,也敢自稱老子?想當年,老子持著勁弩殺楚人的時候,你還在咸陽玩泥巴呢!”
夫瘸子紅著臉,手舞足蹈一邊比劃,“勁弩摸過沒?你小子估計見都沒見過!一排弩箭飛出,楚人就像割麥子一樣倒下.....”
說著說著,夫瘸子眼眶微紅。那場戰役,箭如雨,鼓如雷。身邊的袍澤們,也是像割麥子一樣倒下。
“哈哈哈,夫瘸子,又在吹噓你參與的郢陳大敗了?老不羞!這種丑事兒也能天天拿出來吹牛...”
年輕正卒笑著笑著,發現夫瘸子有些走神,癡癡愣在原地。
“唉!”
年輕士卒暗罵一句,快步走上前,從懷里掏出一把秦半兩,塞到夫瘸子手中。
“自己去買些酒解渴,老子還要巡邏呢!”
夫瘸子一手握著年輕士卒遞來的錢,一手杵著老樹拐棍。這根拐棍跟了他十多年了,瘸腿之后,又沒有媳婦兒,都是靠著這根老伙計支撐著。
自從郢陳兵敗,咸陽的那些個博士儒生們,沒少說李信將軍的壞話。
說什么李信一人坑了大秦十數萬年輕士卒,埋骨異鄉。若不是李信瞎搞,大秦至少可以提前兩年滅楚。
一個李信,害死了多少老秦人?
這種話說的多了,不僅是屁都不懂的讀書人,連咸陽軍中的年輕士卒,也開始跟著一起嘴碎。
對此,夫瘸子只想回兩個字:“放屁!”
他雖然沒有見過李信本人,好歹也跟著李將軍當了幾年兵,豈容他人如此羞辱李將軍?
難道李將軍攻伐太原、云中,圍殲趙國數十萬大軍的功績是假的?
李將軍當年親率輕騎橫渡易水,大敗燕太子丹,滅亡燕國的功績是假的?
李將軍的一身的箭傷刀痕,也是假的不成?
退役之后,每逢年輕小輩嘲笑他,夫瘸子只是一邊苦笑,一邊與不懂事的年輕人對罵。
可一旦有人敢嘲笑李將軍,夫瘸子非得跟人玩命不可!
至于十多年前的那場大敗,夫瘸子只是一個大頭兵,高層們的算計與謀劃,他不懂。
夫瘸子只知道,當年每個追隨李將軍的袍澤,都是死戰到最后。哪怕被包圍、被項燕大軍截斷退路,他們仍是軍心可用,心甘情愿為李將軍、為大秦赴死!
“瘸子,還沒死呢?”
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響起,夫瘸子連忙偷偷抹干凈眼淚。
“今天起的那么早?不像你啊!”夫瘸子笑罵一聲,拄著拐棍想要起身。
來人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繼續坐著,拍了拍屁股,大大咧咧坐在夫瘸子身邊。
這人年紀與夫瘸子相仿,幾個月前,好像也就是新君登基那會兒,這人隔三差五就要來看看夫瘸子。
帶幾瓶好酒,聊聊天吹吹牛。有個人陪自己說話,特別是愿意傾聽當年李信軍的光輝事跡,夫瘸子雖然不爽這人玩世不恭的態度,心里倒也是默默接受。
“可帶了好酒?”
夫瘸子眼睛一閃,問道。
“沒,今天沒酒,給你帶了個水靈媳婦兒來。”那人笑了笑,摟著夫瘸子的肩膀打趣道。
夫瘸子一張老臉瞬間漲得通紅,支支吾吾的,瞬間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你...你這是作甚?老子…老子又不需要女人!”
那人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夫瘸子,“需要的,需要的,瘸子你都老大不小了,也該成家了。”
夫瘸子吞了吞口水,盯著那人看了半天,也不見有什么“水靈媳婦兒”出現。
這才發覺是被他耍了!
夫瘸子頓時大怒,抬起手欲要往那人身上招呼。
那人連忙笑罵著閃躲,“還以為瘸子你真不喜歡女人嘞,原來是假正經。”
“你胡說!”
“哈哈哈,那為何你剛剛如此期待?”
“......”
水靈媳婦兒雖然沒有,好酒卻是不少的。
兩人很快喝了起來。
坐在咸陽街邊,面朝咸陽日光,夫瘸子沒一會兒就喝醉了。
滿嘴都是吹噓自己當年的光輝事跡。
過了一會兒,那人默默收起酒壺,將已經酩酊大醉的夫瘸子扛回了屋。
李信將半壺酒和一串錢放在桌上,拍了拍手出門。
門外,站著一位年輕人。
旭日初升,鑼鼓聲在小巷間響起,年輕人抱著一方木盒,默默看著李信。
“參見陛下。”李信笑著拱了拱手。
…..
咸陽宮,胡亥伸出拇指,擦了擦王魚眼角的淚珠,將木盒緊緊貼在胸口。
“小魚兒,我把小鶴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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