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鬧嘈雜的叱責聲中,一道如洪鐘奏鳴的聲音忽的脫穎而出。
“羊腸倉乃并州糧倉,而今羊腸倉被匈奴攻占,后續定然會對并州民生造成極大影響。
再有,此時田中谷麥長勢正佳,距離收獲之期愈近。
若是匈奴騎兵大肆毀壞谷麥作物,則并州年末必會出現糧荒。
屆時,民間又將白骨皚皚!
臣以為,當即刻調遣各路大軍,雷霆撲滅匈奴騎兵之禍!
再不濟,也需將其趕出長城以北,以安民生!”
群臣抬眼望去,見那人身高八尺二寸,面向儒雅卻又帶著幾分剛毅和威嚴,卻正是尚書盧植。
袁隗心中微動,眼睛一合一開間,已是定了主意。
如趙毅奏報所說,倘若南匈奴此番是奔著太原王氏及河東衛氏復仇而去,那自己定然要助力朝廷火速發兵才行。
畢竟,王氏與衛氏可皆是大漢一等一的士族。
若是這兩大士族被滅族,那將會造成的影響定是方方面面,且極為龐大的。
不過皇帝若是察覺到這點,怕是會生出他心。
畢竟,歷代皇帝可皆是將士族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收回所有大權。
是以,言辭中當小心謹慎。
一念及此,袁隗出列肅容稟道:
“陛下,眼下匈奴狼子野心已然展現無疑。
正如盧尚書所言,匈奴每多肆虐一日,便會給并州民生帶去更多一分災難!
甚至于,匈奴都有可能打過黃河,危及帝都!
陛下,眼下當火速發兵,擊潰賊兵!”
劉宏面前有玉琉串珠擋著,看不太清臉色,但從緊繃的姿勢當可看出其怒意仍未消退。
趙忠不動聲色地以余光瞄了眼劉宏垂在御案下的左手,正欲出聲時,殿外卻有急促腳步聲傳來。
“報!啟稟陛下!河東郡蒲子縣急報!”
“念!”
劉宏冷冷吐出一個字,那人急忙應聲。
“諾!蒲子縣令急報:今日拂曉,蒲子縣境內忽然出現十余萬匈奴騎兵,并在一個時辰內席卷了柏山亭!
柏山亭被攻破后,匈奴騎兵兵分三路,分別朝著南方、東南、西南三個方向涌去!
因賊軍勢大,且為了守護蒲子城,蒲子縣兵未敢出城支援!”
聽聞匈奴騎兵僅是攻破了柏山亭,并未沖擊其余地界,更未對縣城發動攻襲,一些人的表情不由變得有些微妙。
此時,一道冷哼聲忽然響起。
“身為縣令,不思保境安民也便罷了,畢竟敵軍數量的確太過龐大。
然,肆意夸大敵軍之數,又是何心?
如此亂人視聽之舉,委實該罰!”
群臣抬眼望去,發現說話之人高近八尺,面目方正、黑須如針,卻正是侍郎皇甫嵩。
對于皇甫嵩之言辭,沒人感到不對。
事實上,很多人皆對那蒲子縣令有些無語。
敵軍五萬之數本便極多,又何必為了脫罪而肆意夸大敵軍數量?
這般多此一舉之舉動,可謂愚蠢!
“咱若是不曾記錯,蒲子縣令應是張司空舉薦吧?”
張讓忽然出聲,掃了眼司空張濟,而后又如木頭人一般低下頭去。
張濟頓覺一陣氣悶,狠狠剜了一眼張讓,趕忙朝著劉宏稟道:
“陛下!蒲子縣令的確是臣舉薦不假,不過一應舉薦案牘皆由其他幾位大人過審,且各歲評查皆無異常。
許是匈奴騎兵一人兩馬,蒲子探子未能辨識具體,這才生了誤會。
不過,身為縣令,縱是誤會,也當承擔罪責。
臣諫議,待退去匈奴大軍后,貶去其縣令一職,并押解回雒陽細查緣由!”
劉宏瞥了眼張濟,沉默兩息后冷冷吐出一個“準”字。
雖然他很想趁機拿下張濟司空之職,奈何他視為親信的人中,卻無人能夠代替。
再加上張濟及時斷腕、明哲保身,他也不好死揪著不放。
此時此刻,劉宏忽然感覺有些心累。
縱是能夠不斷輪轉三公九卿之職又如何?
到頭來,終歸還是無人可用。
清白人才、可用良臣何處得?
正當殿內氣氛有些詭異之時,殿外卻又有人奔來。
“報!啟稟陛下!并州急報!”
“念!”
“諾!并州刺史張懿急報:今晨卯時前后,太原郡陽曲、晉陽、平陶三縣境內悉數發現匈奴騎兵蹤影!
賊軍數量少則數千,多則一萬,不圍城池,專攻塢堡,似是早有目標!
太原郡局勢危急,懇請朝廷從速發兵平亂!”
聽聞這道消息,不少大臣皆是回過味來。
匈奴騎兵所選目標極為講究,其中看似并無多大聯系,然實則另有玄機。
便如狼孟縣、盂縣,就距離而言,明顯更適合匈奴騎兵掠襲,可為何賊兵不攻?
怕是正如使匈奴中郎將之奏稟,這些匈奴騎兵之目標,完全是奔著太原王氏及河東衛氏而去啊…
袁隗心中暗急,朝著太尉楊賜使了個眼色。
楊賜眉頭微皺,略一思忖后,持著象簡出聲道:
“陛下,賊軍此番動兵,明顯是早有預謀,且安排周祥,后續極有可能存在更大圖謀!
為護國安危,當調遣朝廷精銳,從速撲滅!
臣諫議,調發三河騎士、北軍五營合計兩萬精銳大軍,并一千黎陽營及周邊二十塢之兵,湊足五千大軍自東南迎擊進犯河東郡之匈奴騎兵!
此外,再火速調集雍營、虎牙營五千精兵,自西南趕赴河東郡,對賊兵形成夾擊之勢!
如此,三萬精銳大軍,當可將敵徹底擊潰!
至于肆虐太原郡之三萬賊兵,可遣度遼營合朔方、五原、云中三方邊郡郡兵湊足一萬兵力為主力;
再以雁門郡五千邊軍佐助,同時下令護烏桓中郎將宗員召集兩萬烏桓騎兵輔助。
如此,三萬六千大軍,定可將賊兵一舉湮滅!”
楊賜話音剛落,光祿勛丁宮便緊跟著出聲道:
“若要保得萬全,可征調精壯之士兩萬充入五營之中。
如此,浩蕩兵勢威逼之下,賊軍定然一潰千里!
同時,可先遣五千河東騎士疾速發兵,以糾纏、監視敵軍,為大軍集結爭取時間!”
丁宮話音落下,殿內稍稍安靜了一會兒。
未幾,便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御案左右,張讓與趙忠對視一眼,而后隱晦地朝著光祿大夫許相使了個眼色。
許相瞄了眼皇帝,微一沉吟后,忽地出聲道:
“太尉大人說的輕巧,但是否考慮過后果?”
殿內頓時一靜,群臣皺眉看向許相,不明白其是何意思。
不過也有一些人臉色微沉,明白是宦官又要準備攪局。
因為這許相乃是宦官走狗,與其父許訓同為宦官一系。
說來也是奇怪,許氏好歹也是大族,族中更有許劭、許靖兩兄弟因“月旦評”而馳名。
可這許訓、許相父子,卻偏偏不走常路,非要投身宦官麾下,著實讓人惱恨的緊。
“哦?許大夫此言何意?”
楊賜抖了抖袖袍,冷眼盯向許相問道。
許相也不畏懼,一臉坦然地大聲道:
“而今南匈奴反叛,并州局勢本便不穩,倘若再抽調邊郡兵力,定然會使得并州邊郡無兵可用!
屆時,若是北部鮮卑大肆入侵,又該由何人去擋?
再則,烏桓同為異族,眼見南匈奴反叛,何人又能保證烏桓人不會起異心?
若是他們也動了叛心,屆時與南匈奴里應外合,怕是平叛大軍反而要置身于險地!
倘若平叛大軍覆滅,整個并州定然會徹底陷入混亂之境!
如此餿議,太尉大人究竟是如何想出?
又或者說,太尉大人其實包藏禍心?”
許相此言一出,整個朝堂頓時嘩然一片。
而身為被針對的楊賜,更是氣得臉色發紅、胡須亂顫。
伸著手指指向許相,嘴唇顫巍巍地蠕動半天,卻是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繼而,楊賜竟是兩眼一翻,身子朝后栽倒下去。
“太尉大人!”
“楊大人!”
“這、這…”
殿內群臣頓時大驚失色,手足無措地驚叫著,亂成一片。
張讓與韓忠對視一眼,眼中皆有詫異之色。
很顯然,他們也不曾料到,這楊賜竟會被許相給氣得吐血暈倒。
回過神后,二人朝著許相投去一個無比滿意的目光,心中更多有幸災樂禍之情。
許相臉皮一抽,嘴巴微微張著,心中也很是有些愕然。
不會吧,自己的言語何時殺傷力這般大了?
聽聞楊賜前幾日新納了一房小妾,該不會是被掏空了身子吧…
一念及此,許相不由一臉古怪。
這位太尉都快六十的人了,也不知克制,真是…
劉宏不露聲色地掃了眼殿內群臣,而后輕咳一聲,擺了擺手。
“傳太醫。”
“諾!”
趙忠趕忙躬身應命,隨后扯著嗓子朝外喚了一聲。
“傳太醫~”
殿角自有候殿太監領了命,從角門奔出,去傳召太醫。
此時,劉宏微一沉吟,而后無奈嘆道:
“發兵平定南匈奴叛亂乃鎮國大事,太尉司掌軍事,若無太尉參詳,恐有禍患。
且待太尉醒轉過來,再行奏議吧。
暫且休朝。”
說完之后,劉宏便徑直起身,踏上內廊離去。
殿內群臣尚且來不及出聲勸阻,便已不見了劉宏蹤影,只能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