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三道身影捂著脖子、滿臉痛苦地緩緩倒下,所有人俱是心中發毛,但同時也生出了憤懣之心。
此令本便是對王庭之不敬,不射又有何錯?
然而,還不待他們發怒,也不待羌渠憤怒發難,張淵冷厲地聲音便再度響起。
“在軍中,主帥之令便是一切!
不遵軍令者,唯有一死!
膽敢喧嘩者,同斬!”
聽到此言,所有人皆是一臉難看。
尤其是最后一句,更讓人心底發寒、不敢再出聲。
“目標,單于大席,射!”
聽到新的目標,所有貴族俱是瞪大了眼,身子止不住的哆嗦著。
朝單于席位射箭,這與謀逆何異?
只是,感覺到殺機凜冽地注視,眼角余光中又有三對死不瞑目的眸子,此時哪怕心中有再多的畏懼,眾人手中的箭矢還是先后射了出去。
畢竟,對死亡的恐懼,很多時候都會凌駕于對權勢的畏懼之上。
羌渠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有些僵硬地回首看向他的單于大席。
要知道,他距離自己的席位僅有數步之遙,方才的近百道箭矢可都是從他的耳畔穿過。
在那一瞬間,羌渠都以為自己會被射成馬蜂窩!
哪怕到了此時,耳畔仍有嗡嗡聲震蕩不休。
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和輕松感充斥著身心,只是,當看到那幾乎成為了刺猬化身的大席,羌渠的心頭又被無盡寒意所充斥。
若是方才他不曾起身,那張淵會否直接下令射殺自己?
若是張淵真的下了令,那些個貴族又是否會射出箭?
對此,羌渠想不到答案。
但他知道,自今日始,張淵之命令定然要比他這個單于之令要更加好使!
起碼,在眾人心頭的恐懼與敬畏未曾消散大半前是如此。
同時,他也知道,這是張淵在警告自己!
“大善!”
張淵的臉上終于露出笑容,拍著手贊了一句。
只是,一眾貴族卻無人敢吱聲,更毫無歡喜之心。
此時此刻,再也沒人敢將張淵看成是一個毛頭小子。
相反,此時在他們的心中,張淵便如同最兇殘的惡狼、最狡猾的銀狽,沒人敢忤逆。
“只要嚴格依令行事,在下保證,大家伙兒皆能吃得滿嘴流油!
但若是有人自以為是、不遵號令,又或者放任麾下人馬亂竄,諸位當知曉后果。”
張淵再度強調一句,隨后神色一正道:
“接下來,安排出征事宜。
明日一早,諸位返回各自部邑后,便需點齊兵馬、做好出征準備。
此番出征,不需輜重車隊,每人攜帶三日口糧便可。
其中,攣鞮氏、丘林氏、須卜氏、費連氏、賀賴氏、獨孤氏,及相應附庸部邑,需集兵三萬,合為東路軍,入夜時分齊聚于王庭南側。
此方大軍將由趙毅趙中郎將親自指揮,攣鞮松、丘林河茲、賀賴桐、獨孤氓等人佐助。
至于羌渠氏、逐就氏、屠各氏、呼延氏、赫連氏、沮渠氏、滹毒氏等氏族,及相應附庸部邑,需集兵五萬,合為南路軍,于入夜時分趕往赫連氏駐地外圍聚集。
此方大軍將由在下擔任行軍主帥、單于擔任中軍主帥,敖爾格、赤忽、呼廚泉、屠各孜、呼延羅等人佐助。”
當張淵在提及趙毅時伸手指向一人,一眾貴族這才明白,原來那位中郎將竟一直都在場中…
至于張淵給羌渠單于安排的中軍主帥的名頭,明顯只是為了照顧面子給的虛職。
真正指揮大軍的實權,還是在“行軍主帥”的手中…
“此外,有以下幾點諸位需要注意。
其一,此番出征旗號,將以左部貴族所屬部邑為主。
尤其是主帥大營,不會打出真實旗號。
其中東路軍主帥旗號為須卜氏牦旗,對外所稱主帥為須卜骨都候。
而南路軍主帥旗號則為屠各氏牦旗,對外所稱主帥為屠各莽阿。
其二,今日之事不可向任何人透露。
若是有左部貴族所屬部邑人員問起木日逐就、屠各莽阿等人去向,便稱此番出征王庭實際上打亂了將領配置,安排到了另一路大軍。
過程中,諸位也當留心左部各部邑相關人員之態度。
若有左部死忠,可借敵人之手除掉!
若不然,待其返回得知真相,定然會生出一些亂子。
相信諸位也不希望看到如此景象吧?”
聽聞此言,眾人不由面色微變。
只是,十分默契的,竟無人出聲反駁。
一則是張淵的兇威已然奠定,二則是此事的確對他們有益無害。
畢竟,除掉左部貴族之事,在場之人可人人有份。
“其三,待得明晚趕赴聚集地之后,會有人將目標信息送至。
除規定之目標外,不可主動攻打其他獵物。
如若不然,軍令不容!
其四,此番出征乃虎口奪食,其中兇險不需我再贅述。
為了大軍能夠及時擺脫敵軍追咬,也為了戰后不將所有收獲交出。
大部分資財皆會有他人接受,以轉移、潛藏至安全之所。
屆時,希望諸位好生配合,切莫被財寶晃花了眼,不肯交出。
其五,切莫派出老弱病殘充數!
若是有人頂風而行,諸位當知曉后果。”
張淵最后警告一句,而后揮了揮手。
“好了,諸位各自安歇用餐吧,晚上便在此地湊合一晚。
待得明日一早,再各自動身。”
一眾南匈奴貴族沉默地抱了抱拳,隨后三五成群、面色復雜地向周邊散去。
張淵靜靜看了半晌,當發現羌渠父子三人及攣鞮松聚攏到了那位黑袍祭祀的身邊,張淵眼神微閃,抬步走了過去。
說起來,這位祭祀也當真有趣的緊。
對方在主持了祭祀儀式之后,便始終安安靜靜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曾動彈過。
哪怕是木日逐就發難、雙方大打出手,哪怕是他威嚇一眾南匈奴貴族,對方也始終未曾言語一聲。
也不知,這位祭祀究竟在想些什么…
“祭祀…”
羌渠正欲同黑袍祭祀交談,卻感覺自己的衣角被拉了拉。
皺眉側頭看去,只見呼廚泉正朝著背后努嘴示意。
回首一望,這才發現張淵正緩步走來。
羌渠的臉上頓時閃過一絲陰霾,即將出口的話語也咽了下去。
“方才忘了講,我等率領大軍遠征期間,王庭事宜便需要左大都尉及祭祀操心了。
尤其是一眾貴族之家眷,定然要確保不能出意外。
若不然,南匈奴怕是就要真的分崩離析了…”
張淵靠上前來、笑瞇瞇地說著,渾似一頭小狐貍。
于夫羅勉強一笑,應聲道:
“您放心,在下一定多多注意,不會讓賊人鉆了空子。”
“那便好。”
張淵滿意點點頭,隨后掃了眼毫無表示的祭祀,又看向羌渠等人。
“在下想要同祭祀交談一番,諸位不介意吧?”
羌渠本想留下旁聽,可當對上張淵那雙淡漠的眸子,卻是不由得心底一顫。
當即有些不自然的訕訕一笑,點頭答應。
“小中郎請便。”
說完之后,便拉著有些不忿地于夫羅及呼廚泉走向一邊。
待得三人離去,張淵拉過來一根木樁,隨意地坐到祭祀對面。
“不知祭祀大人如何稱呼?”
黑袍祭祀終于抬起了頭,露出了兜帽下有些嚇人的面孔。
之所以說嚇人,那是因為其左部臉頰竟有大半皆是焦黃扭曲之形象,明顯是被大火焚燒所致。
這還不止,其下巴處也少了一塊,好似被人硬生生割去了一小截。
但最嚇人的,還是其眼睛。
這祭祀的眼眶與瞳孔竟是三角狀,便連眼珠,也比常人小許多,而且還是詭異的明黃之色。
如此形象,便是張淵,也被嚇了一跳。
若非對方裸露的手臂及臉部其他部位都跟常人無異,他都要懷疑對方是否是外星人了…
“可怖吧?”
黑袍祭祀輕聲一笑,但這笑明顯帶著幾分苦澀。
“我只想安安靜靜地過完此生,也保證不會干涉你之行為,你還是莫要打擾我了。”
張淵不由沉默,七八息后,卻是忽然鄭重朝著祭祀行了一禮。
“小子一時驚異、表情無狀,還望祭祀莫要著惱。”
黑袍祭祀頓時一愣,極為怪異地看了張淵一眼。
這還是他四十余年來,首次碰到有人能這般快速恢復鎮定,且主動向他致歉的。
“無妨,我已習慣。”
“敢問祭祀名姓?”
黑袍祭祀皺了皺眉,微一猶豫后,還是給予了答案。
“烏辛。”
“烏辛…”
張淵默念兩聲,隨后溫和一笑道:
“烏祭祀,在下是否有幸同祭祀交流一番?”
烏辛眉頭緊緊皺起,瞇著眼道:
“你不怕?又或者說,你不感覺悚怖?”
“祭祀言笑了,便是山中之鬼,也無甚可怕,因為其乃人所化。
而祭祀與在下,本身便是人,又有何可怕?
至于悚怖,這世間真正悚怖之物,乃是人心,而非樣貌。”
張淵輕聲說著,同時滿臉坦然地與烏辛對視,眼中也是一片清明。
眼見烏辛三角瞳孔微縮,張淵復又慨然道: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有異者,也是天道之變數。
祭祀給在下之感覺,是新奇、是脫俗,而非悚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