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單于穹廬。
羌渠部最為忠心、悍勇的衛士把守四周,精神奕奕的來回巡視。
而在穹廬內,十幾位王部掌權者卻一片沉默。
某一刻,禿頂圓胖的呼廚泉忽然狠狠一拍案幾,濺起奶酒四散飄零。
“欺人太甚!區區一介中郎將,還真將自己當成了我南匈奴至尊?”
有人嘴唇蠕動,想要附和,但聯想到拒絕之后果,卻又低下了頭去。
于夫羅瞥了眼滿臉怒容的胞弟,略一沉默后,長嘆道:
“單于,那趙將軍已然給出了限期。
若是后日我仍不前去,那便代表王庭拒絕此事。
那此后,他們定然不會相助,我羌渠氏及攣鞮氏怕是…”
“哼!他們這是趁火打劫!
不成想,漢室之人,竟也如此卑劣!”
羌渠氏右大將赤忽憤憤出聲,臉色極黑。
羌渠神色陰晴不定,握著銅杯的手時緊時松。
數息后,羌渠盯向麾下左大將敖爾格。
“敖爾格,你乃我羌渠氏第一勇士,你有何看法?”
敖爾格轉了轉高大的身子,將坐姿調整到舒服狀態,這才出聲道:
“我有些想不通,那趙毅安敢如此姿態?
他就不怕左部貴族掌權之后,也滅了他美稷營?
甚至于席卷整個并州?”
于夫羅搖搖頭,輕嘆一聲道:
“那趙毅對漢室并無多少忠心,左部貴族真要是掌了權,他也完全可以帶兵逃離。”
敖爾格皺了皺眉,隨后不再言語。
攣鞮松揉了揉太陽穴,意味莫名道:
“眼下擺在我等眼前之路,明顯只有兩條。
一是拒絕,那下場只能是氏族除名。
二是答允,如此雖會受制于趙毅,但氏族存亡危機可過,且有很大可能一統南匈奴。
照我看來,不如先應下。
至于要不要遵守,那還不是我等說了算?”
聽聞此言,不少人的神情皆是有些微妙。
草原上的雄鷹向來重諾,若是言而無信…
可從心來說,他們還真傾向于這一點。
羌渠面色微動,不過仍然有些難以決斷。
轉過頭,復又看向右側的一個披著黑袍、渾身墜飾著不少骨質飾物的人影。
“祭祀,你如何看?”
黑袍人微微抬頭,似是在掃視賬內眾人,但他的斗篷遮得很嚴,看不清面容。
未幾,一道沙啞且蒼老的聲音自其口中道出。
“此事,倒也不見得便是壞事。
一直以來,漢室朝廷若是有命,我南匈奴便不得不遵從。
但而今冒出了一個與漢室離心離德之趙毅,卻使得事情變得有趣許多。
若是哪一日漢室又有征召命令下達,我等完全可以將趙毅作為擋箭牌,拒不出兵。
屆時,便是趙毅與漢室朝廷之爭端,我等大可坐視結局明晰之后,再行決定。
若是趙毅想要征召,那也有不小轉圜余地。
畢竟,他自身已然說過,號令我南匈奴之前提,是不會讓我南匈奴吃虧。
既是如此,那這里邊便大有文章可做。
單于,此事,不虧。”
羌渠不由有些心動,但仍舊有些遲疑。
因為他摸不準左部貴族究竟是否動了賊心。
數十息的權衡后,羌渠忽然擺了擺手。
“諸位且去安歇吧,此事,本單于尚需細加斟酌。”
眾人對視一眼,起身朝著羌渠一禮,而后心事重重的各自散去。
待得只剩下羌渠及那黑袍祭祀時,羌渠疑惑道:
“祭祀,為何勸阻本單于下決定?”
“呵呵,自然是為了以防萬一。”
黑袍祭祀蒼笑一聲,也不詳細解釋,隨之輕聲說了一段話。
羌渠本還有些不悅,可在聽完那段話語之后,卻是立馬變了臉色。
十余息后,羌渠猛地神色一狠,厲喝一聲。
“來人!”
逐就氏駐地。
“大人,今日于夫羅前去美稷城后,帶回了兩車粗鹽。
此前,羌渠氏及攣鞮氏貴族復又齊聚王廬,密議小半個時辰,方才散去。
只是,羌渠氏很小心,每番議事皆有勇士巡弋四方,無法探聽具體內容。”
一道瘦小的身影邁入穹廬,朝著里側恭敬稟道。
木日逐就雙眼微瞇,皺紋密布的臉上露出一絲玩味。
雖然羌渠氏之動作并無奇怪之處,畢竟見了新任中郎將,其貴族總要知曉交談內容。
但對危險的敏銳嗅覺,卻仍舊使得他嗅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發動茶壺細作,讓她們全力探出密議內容。”
氏族與氏族之間的聯姻,可是極為廣泛。
而逐就氏身為曾經的王族,可是布置有不少暗手。
“是!”
那人恭敬應了一聲,隨后倒退而出,很快便不見了蹤影。
是夜,美稷城西城區,某處不起眼的小院。
十余道身影隱藏于小院四周的陰影處,仿若暗夜黑貓一般,無聲盯視著四周。
而在主屋內,則有四道人影盤膝而坐,在燈光的映照下,于窗欞上拉出或修長、或壯碩的影子。
“那趙毅究竟是何許人也?為何敢如此肆無忌憚,方一入城便直接滅了車馬行?”
“誰知道呢,王氏主家都不曾查出根底來。”
“本以為此番是一次極為輕松的任務,哪里能想到,會生出如此變故。”
“是啊,王氏車馬行被抄沒,一應主事人員盡皆下獄,想要探聽風聲都辦不到。”
“最麻煩的是,而今目標究竟該如何選定?
是只殺那閻象一人,還是要連帶著那位使匈奴中郎將一道殺掉?”
幾人議論之際,皆是眉頭大皺,神色很是有些不好看。
此時,一個瞎了左眼的壯漢敲了敲案幾,沉聲道:
“這樣吧,先向主家飛鴿傳書,將此間發生之事盡數告知,請他們決斷究竟是殺一人,還是兩人要一道殺掉。
此外,聯絡衛家之人。”
“衛家?”
聽到壯漢最后一句話,其他三人不由一愣。
“這是為何?”
“我等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連確定目標蹤跡都辦不到,自然需要諜報支持。
而這美稷城中,也唯有衛家之人有能力襄助。”
三人頓時恍然,但恍然之余,一人卻又遲疑道:
“可衛氏之人會否愿意相助?
畢竟,此事與他們毫不相干。”
“毫不相干?那卻不一定。”
瞎眼壯漢冷笑一聲,玩味道:
“不論那新任使匈奴中郎將究竟打的何種算盤,有一點可以確定。
那便是,他定會改變眼下之局勢!
說不得,他從王氏車馬行之收獲嘗到了甜頭后,還會盯上其他目標。
而當下美稷城中,若論車馬行,也唯有衛家車馬行能夠與王氏車馬行相提并論。
盡管此事有諸多不確定,但衛家想來也心有顧忌。
如此境遇下,只是讓衛家提供外圍策助,相信他們會十分樂意。”
“龐兄此言有理!那便如此定下。”
七月初三,夜。
“可有消息了?”
昨日那道瘦小身影再度出現在賬內,木日逐就眉頭微蹙,似是對其出現時間有些不滿意,不過還是平靜發問。
“大人,安插于羌渠氏、攣鞮氏貴族身側的夫人及姬妾死了大半!
事實上,不止是我逐就氏茶壺細作,還包括其他氏族細作及無辜者。
昨夜但凡是打探王廬密議之人,盡數被殺!
此事被封的很嚴,及至傍晚,我才探知了一些消息。
據說是單于親衛隊及祭祀衛隊親自出手…”
木日逐就瞬間臉色一冷,眼中有兇光一閃而逝。
及至十余息后,木日逐就方才冷笑一聲。
“好,好得很啊。
祭祀衛隊,呵,想不到那個老不死的也想跳出來折騰了。
很好!那咱們就好好玩玩!”
之后,木日逐就盯向那人喝道:
“傳令,讓怯阿科親自出手,隨意拿來一顆祭祀姬妾之人頭!
我倒要看看,他們究竟想搞些什么把戲!
那位老家伙,又是否忍得住!”
“是!”
那道人影雖驚得身子打顫,但仍然急忙應是,快速離去。
美稷城,無名小院。
瞎眼壯漢隔著案幾盯著對面的禿頭胖子,神色有些遲疑不定。
“余斌,你何時成了衛家門客?又為何要主動摻和到此事中來?”
余斌咬了一大口羊腿,伸出滑膩的油手端起酒杯美美灌了一口,這才哈哈笑道:
“怎的?就許你江四郎加入太原王氏,不許我余斌加入河東衛氏了?”
江四郎右眼微瞇,冷笑道:
“你這佞徒,當年氣死師尊還嫌不夠,如今難不成還想跑來坑害師兄?”
“師兄?嘿嘿…”
余斌將油手在衣襟上隨意擦了擦,古怪的看了一眼江四郎,隨后嗤笑一聲道:
“當年師尊之死,旁人不知情,你這仁善的‘師兄’又豈會不知?
哼!不過我對他也無甚好感,死便死掉。
得了,前事已是塵煙,不提也罷。
今日我之所以前來,也是奉了主家之命,與你等一道出手。”
江四郎眼神微閃,也不再提前事,一臉疑惑道:
“主家之命?如此說來,衛氏也想要那趙毅的命?為何?”
“主家是何心思,我又怎知?”
余斌撇了撇嘴,有些懶散。
“好了,還是商議一下如何完成任務吧。
解決了此事,我尚需及時返回主家。
聽聞那里也不太安寧,正是撈取好處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