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匈奴王庭。
羌渠氏駐地,王帳。
羌渠看著穹廬內愁眉不展的眾人,頭疼的同時,心中亦頗有些無力。
他繼任單于之位已有三年,可三年下來,除了讓羌渠氏取代了逐就氏的地位,使得王庭五大氏族以羌渠氏為部、以羌渠氏為尊外,便幾無其他進展。
逐就氏乃傳承四代之王族,呼微雖被斬,可逐就氏勢力龐大,仍舊掌控著王庭的近半話語權。
尤其是木日逐就那個老不死的鬼狐,自己多番發難竟都被輕松化解。
再有須卜氏與逐就氏共同進退,更將自身王權限制的死死。
五大氏族之中,也唯有攣鞮氏與自己的羌渠氏一道。
可他們兩大氏族根基有限,即便合起來,也根本無法與那兩方抗衡。
至于第五大氏族丘林氏,這卻是一根墻頭草,始終搖擺不定,難以指望。
最關鍵的是,木日逐就又與休屠部搭上了關系。
休屠部雖說比不上羌渠部,但也差不了太多,起碼也相當于逐就氏與須卜氏之和。
他們若真的合起來,那自己即便老死也休想真正掌控整個王庭!
甚至于,一個不小心,便會被抹除…
不過眼下他們還沒精力想那般遠,眼下的困境在于食鹽。
自打邊貿關口被封,他們便斷了食鹽來源。
三年下來,羌渠氏與攣鞮氏已有不少人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問題。
若是長此以往,過不了四五年,他們的戰士怕是都難以上馬遠征了。
可相對的,其他三大氏族卻一直在暗中易市,換取食鹽、茶葉等必需品。
他們不是不想也暗中交易,但逐就氏眼線密布各方,他們的動作很難瞞得過對方。
而對方一旦抓住馬腳,那自己的單于之位定然不保!
屆時,羌渠氏會是何樣一個下場,不問自知。
正當此時,一道輕喝聲忽然自賬外傳來。
“報!啟稟單于,美稷城急報!”
羌渠眉頭微皺,有些不明所以。
眼下的美稷城還能發生何等緊急之事,難不成美稷營解散了?
想到這點,羌渠的眼中不由閃過一抹陰霾。
美稷營的存在,對于逐就氏、須卜氏這些左部有著不小的威懾性。
若是美稷營真的解散,那他往后的日子定然會更加難過,甚至是舉步維艱!
但他對美稷營毫無影響力,即便想要以物資資助都辦不到。
事已至此,憂慮亦是無用。
“入稟。”
“諾!”
賬外很快踏入一個光著膀子的斥候。
“啟稟單于,新任使匈奴中郎將已于今日進駐美稷營官署!
同時,美稷營亦于午后出動,抄沒了王氏車馬行!”
羌渠本已做好最壞心理準備,卻萬萬不曾想到,竟會聽到如此消息。
又驚又喜之余,卻又有些難以置信,深怕是自己幻聽。
當即,身子緊繃前傾,追問道:
“你說新任中郎將到任?還抄了王氏車馬行?!”
“回單于,確實如此!”
此時,賬內其他人亦是反應過來,頓時滿臉的驚喜。
“漢室朝廷竟然又派了使匈奴中郎將前來?他們終于記起了我等?”
“休要高興太早,誰知這新任中郎將對我等是何態度?
畢竟,張將軍可就是因為此事,而被漢室朝廷直接砍了腦袋!”
“嘶!有道理!
若是這新任中郎將要廢除單于之位,那…”
人群議論之際,臉上神色已是從驚喜轉為了惶恐不安。
而今他們本便處于如履薄冰之局,若是漢室再直接剝奪了單于名分,那他們的下場可想而知。
此時,攣鞮氏大人攣鞮松拍了拍手掌,不悅喝道:
“慌什么慌?都沒得腦子不成?”
眾人急忙閉口,不解的看向攣鞮松。
“哼,沒聽到王氏車馬行被抄了不成?
那新任中郎將為何剛剛到任,還不等屁股坐穩,便直接對他們動刀?
又為何不對其他人下手,偏要盯準了他們?”
聽到此言,眾人不由回過味來,不安的情緒也逐漸舒緩下來。
“照我看來,應是有兩種可能。
其一,那王氏車馬行一直與左部暗中交易,積累了大量財富。
新任中郎將應是盯上了王氏資財,這才下手。
其二,王氏車馬行乃太原王氏之產業,而前任中郎將便是因太原王氏之陷害而屈死。
這新任中郎將此舉,倒是有可能是在替張將軍復仇。
而不論是哪一個原因,都可說明新任中郎將起碼不是與我等站在對立面。
畢竟,此舉定然會得罪左部。”
攣鞮松話音莆落,于夫羅便贊同頷首道:
“松伯此言有理。
不過我覺得,以上兩種緣由,未嘗不能同時成立。
或許那新任中郎將既是為了復仇,也是為了斂財。”
呼廚泉卻是皺眉道:
“這也只是可能,誰知道那位中郎將究竟是何盤算?
再者,他又為何要替張將軍復仇?
難不成是張將軍故交?
可張將軍既然屈死,那便說明漢室朝廷中,有權勢不弱之人相助太原王氏。
如此情勢下,又怎會眼看著張將軍故交出任此位?”
于夫羅頓時一滯,不知該如何作答。
羌渠臉上的笑容亦是逐漸淡去,眉頭再度皺了起來。
思忖良久后,羌渠猛地眼神一閃,咬牙道:
“而今局勢堪憂,這新任中郎將或關系到我等兩方氏族之生死存亡。
為了氏族傳承,定要設法爭取其支持!”
說到這里,羌渠猛地盯向于夫羅。
“于夫羅,你明日天一亮,便親自入城,去官署覲見新任中郎將。
最起碼,也要探出口風,辨知對方之態度。
如此,我等才可籌謀下一步應對之法。”
“是!孩兒遵命!”
于夫羅手背觸毯、額頭觸地,朝著羌渠行了一禮,領了命。
逐就氏駐地,大人所在中央穹廬。
占地近半畝的圓形穹廬中,一位臉上皺紋如樹根交錯的白發老者盤坐于最里側的土炕上。
而在土炕之下,則是兩排呈弧形分布的座席。
此時,左側的十余個座席上,皆已坐滿了人。
但右側的席位上,卻一人也無。
橘黃色的油燈光亮下,映照著一副副眉頭緊皺的面孔,不過卻無人出聲。
某一刻,賬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未幾,七八道解了兵刃的身影絡繹而入。
“木日大伯安好!”
領頭的一個高瘦漢子掃了眼賬內眾人,而后以右手撫左胸,微微躬身,朝著那土炕上的老者含笑施禮問候。
“同好,骨都候入席吧。”
木日逐就微微欠身,咧嘴一笑,露出泛黃且稀疏的牙齒。
須卜骨都候點了點頭,坐到了右側第一張席位上。
身后跟隨之人,亦是依次坐到了右側其他席位上。
“每次來木日大伯穹廬作客,皆能吃到黃金羔羊,小侄真恨不得日日前來,哈哈哈…”
須卜骨都候盯著眼前案幾上皮質瑩黃通透、嫩而不焦的烤全羊,眼中滿是贊嘆之色。
木日逐就呵呵一笑,不在意道:
“骨都候若是真心喜歡,常來便可。”
“唉,那可不成,木日大伯畢竟年紀大了,小侄可不敢過多叨擾。
畢竟,木日大伯身體安康才是最為要緊之事。”
須卜骨都候晃了晃腦袋,沒有理會對面變了臉色的逐就氏眾人。
切了一口羊肉送入口中,一臉享受道:
“喔,就是這般味道,真是好生美妙!”
“呵呵,羊肉再如何美妙,也應比照自身胃口,適量而食。
若不然,難免會有撐死之危。
骨都候,慢點吃,莫要噎著了。”
木日逐就抿了口奶茶,漫不經心地笑道。
須卜骨都候連連點頭,老實道:
“木日大伯所言在理,是得慢慢來。
不過咱胃口好,又有逐就氏熱情好客,相信不會餓死,也不會撐死。
哈哈哈…”
木日逐就輕輕一笑,輕晃著精美的銅杯不曾言語。
“啊對了…”
須卜骨都候直接以衣袖擦了擦嘴巴,一臉期待的盯向木日逐就。
“木日大伯,不若將那廚子直接贈予小侄。
如此,小侄便也不用時常來叨擾了,您看如何?”
“我匈奴至理,向來皆是自食其力。
骨都候,祈求可非男兒所為,更非氏族大人所為。”
木日逐就斜睨了一眼須卜骨都候,隨后語氣一轉道:
“不過,讓人前來學藝倒不是什么問題。
如此,即便將來能夠青出于藍而勝之,正統也始終在我逐就氏。
若是不小心搞丟了廚徒,也可再派新的廚徒前來學習。”
須卜骨都候臉皮微抽,不置可否地輕笑一聲。
“木日大伯乃我族圣賢,所言自有其理。”
說到這兒,須卜骨都候微微一頓,掃了眼對面眾人。
“就是不知逐就氏的諸位,又是否有人習得了木日大伯三兩分真傳?
若是一人一分也無,那可就太遺憾了…”
“骨都候大人,你此言何意?”
對面的逐就氏之人,頓時一臉怒色,更有人忍不住怒喝出聲。
“呵呵,諸位何必動怒?
我只是好奇,好奇逐就氏是否能將鬼狐之名傳承下去。
畢竟,咱是一家人。
一家人,自然也盼著自家人能夠更好不是?”
須卜骨都候莞爾一笑,滿臉和善地朝著對面怒氣盈臉之人舉杯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