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纓對這家劇場的介紹和沈歌來之前的猜測差不多,在這個傳統文化沒落的時代,本來就沒多少人聽的戲曲就更少有喜歡了,所以這個劇場的生意并沒有多好。不過幸好附近基本上都是一些老年人居住,每天都會有一群固定的觀眾來這里聽戲,日子倒是勉強能維持的過去。至于想要賺錢的話,就比較難了。
畢竟正規京劇院里的演員如今拿的都還只是每個月的基本工資而已,要享受特殊津貼的話則是需要一定的資歷了,就更不用說像天元劇場這種相對來說小場子里的演員了,如若不是大家都另有工作,且有一定積蓄的話,早就干不下去了。
這就是李纓告訴沈歌的主要問題。
不過工資什么的他沒什么意見,來這里的目的是學習,而不是來賺錢的。
再者說了,現如今還能堅持唱戲曲的除了職業或者愛好之外,誰還會選擇這一行作為謀生之道?若是把苦練戲曲的這個功夫和毅力用到其他行業,不說發不發大財了,但肯定要比唱戲賺得高好幾倍!
“師父怎么跟你說的?”李纓向沈歌問道。
沈歌回道:“晚上直接上臺表演,沒問題的話就可以了。”
“那就沒問題了!”
李纓笑著說道:“師父的要求很高,但是又不高,而且他看人一向很準,既然他領你踏進了這個門,就說明他看中了你,不出什么意外的話,你留在這里是必然的。”
“今天晚上排的演出是什么?”
沈歌向他問道。
“《武家坡》”
李纓說道,緊接著話音一轉,“對了,你是什么行當?”
“青衣。”
沈歌答道。
聞言李纓微微感到詫異,雖然以前戲曲表演中沒有女演員,但是自從一九一二年“四大坤伶”之冠的雪艷琴大師第一個登臺演出后,到現在坤旦的數量已經超過了乾旦,所以乾旦她從來沒見過幾人。本來她看沈歌的長相,還以為他是小生呢…
不過此時此刻聽到沈歌說出自己的行當,李纓看向沈歌時愈發覺得合理了,本來就長得清朗俊秀,再加上那一雙桃花眼,如果扮上的話,應當是絕美的一個人兒!
“什么派?”李纓又問道,“我是尚派的。”
沈歌輕輕說道:“梅派!”
“哦哦哦。”
李纓點點頭,“不過我以前是唱豫劇的,后來遇到了師父,才跟著他學的尚派。”
這下輪到沈歌感到詫異了,沒想到李纓年紀不大,看起來甚至比他還要小上一些,竟然就學了這么多東西了。不過想想也是,他從她身上看到了一股和她年齡不相符的氣質,應該之前沒有上學,社會上的經歷比較多,所以會給人一種成熟的感覺。
“這個劇場表演一般都表演什么?”
沈歌開口問道。
“京劇為主,有時候我也會唱兩段豫劇,楊大叔偶爾唱昆曲。”李纓開口說道。
沈歌點點頭,雖然自己的唱腔都已經非常不錯了,但是舞臺上演出的經驗卻很少,在這里正好磨煉積累經驗,而且還可以跟他們請教,以后去更大的舞臺上演出的時候,就不至于什么都不熟悉了。
“今天只有我和師父還有楊大叔在,晚上表演《武家坡》的時候,你就扮王寶釧跟楊大叔搭戲吧。”李纓對他說道。
沈歌點點頭:“好!”
“如果你現在有事的話,可以先回去,到晚上再來,反正還有好長時間呢。”李纓笑道。
沈歌說道:“今天沒課,我就在這里等著吧。”
“好,你可以隨便看一看。”
李纓指著旁邊一個房間說道:“楊大叔就在那個房間里,你可以先去跟他聊一下晚上一塊演出的事情。”
說完,她便走到一旁整理兵器去了。
沈歌邁步向那個房間走去,敲了敲門后,得到回應他便進了門,然后就看到一個大約四十歲左右,穿著休閑裝的中年人正坐在電腦前打著字,應該就是李纓口中的楊大叔了。
“你好。”沈歌打招呼道。
楊大叔轉頭看向他,“有什么事嗎?”
“我今天剛來劇場,陳師父安排我晚上和您一塊搭戲,唱《武家坡》。”
聞言楊大叔點點頭,“好!”
“看你年紀不大,應該還是個學生吧。”
“楚州藝術學院的。”
“青衣嗎?”
“是的。”
兩個人攀談起來,沈歌對這個李纓口中的楊大叔也有些好奇,幾番交流下來,互相便有了些許了解。這個會唱昆曲的大叔除了在這里唱戲之外,而且還是一家公司的經理,不過想想還是正常的,畢竟只靠在這里唱戲的話,根本養活不了自己。
天元劇場的服裝室里,沈歌看著眼前的一套套戲服,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雖然這些衣服已經有些破舊了,但卻是他第一次接觸,手指輕輕撫過,絲滑的觸感令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自己穿在身上的樣子。
“穆桂英、薛平貴、王寶釧…”
沈歌緩步走上戲臺,看著臺下擺放的桌椅板凳,雖然此時此刻沒有觀眾,但是當他登上戲臺的這一刻,一股玄妙的感覺便充斥了他的內心,深深地吸了口氣,他閉上眼睛。
“噠噠噠噠噠!”
他并沒有開口唱,只是在臺上走著青衣的身段和臺步。
沈歌不胖,甚至還有些偏瘦,此時此刻顯得他的身形窈窕而婀娜。
臺下陳師父和 李纓看著沉浸其中的他,不由得感嘆了一句:“是個好苗子,只是不知道他這一身梅派青衣的功夫是從哪學的,按理來說應該出自國家京劇院那幾位大家門下,只是不知道為什么他會待在楚州,而不是京城。倘若是在京城的話,會有更好的平臺和機會供他發展,到時候定是一位名角!”
“難道是有人打壓?”
李纓問道。
“不知道,”陳師父搖了搖頭,“他不說你也不要主動問他,不過你可以和他主動打好關系。楚州終究還是一個小地方,京城才是大舞臺,各路角色粉墨登場,跟著他,縱然做個二路都足夠了。”
李纓點點頭,若有所思。
時間過得很快,沈歌和陳師父、李纓還有楊大叔以及劇場里的其他人簡單地吃了一頓飯后,便開始了化妝,作為首次正式登臺演出,要說心中沒有波瀾那是假的,第一次穿戲服,第一次化妝,一切都顯得非常新鮮。
而為了塑造劇中人物的精氣神,則是需要用布帶子把頭勒緊,吊起演員眼角和眉梢,俗稱勒頭。
雖然對此沈歌早有耳聞,但是當化妝老師把布帶子纏在他頭上勒起來的時候,依舊疼得他臉上露出些許扭曲之色,腦海中只有一個字:疼!
“我的手法不算重呀!”
化妝老師還在自言自語地說著。只是她哪里知道沈歌這這么大了卻還是第一次勒頭,自然是非常的不習慣,不過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也很正常,以后再多來幾次就不疼了,正所謂習慣成自然嘛。
“跟戴了緊箍咒似的。”
沈歌笑道。
“我這還算好嘞,”聽到他的話后,化妝師說道,“以前我見過一個人,勒起頭來那是使出全身的力氣,別人都快要疼死了,他卻跟沒感覺一樣。所以啊,這個主要還是看人的體質。我的手法還算輕,當然如果你要是在臺上有惡心的感覺的話,及時說出來,千萬不要硬撐著。畢竟勒頭勒得太緊的話,大腦供血不足,就會出現這種情況,以前也有發生過…”
“我記住了,”沈歌點點頭,“謝謝老師!”
“太客氣了…”
這時李纓走了過來,今天本來是她和楊大叔搭戲的,不過有了沈歌,就不用她再登臺演出了。
“怎么樣了?”
“馬上就好了!”
李纓看著沈歌的扮相,嘖嘖贊嘆了兩聲:“都說梅派的樣,梅派的樣,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呀!”
“那是!”化妝師也頗為得意,“沈小兄弟這副模樣,扮起來真是絕了,這要是擱以前,那絕對是一人養活一個戲班的大角兒!”
沈歌哭笑不得,有些無奈地說道:“老師您太捧我了!”
“我說得可都是真的!”化妝師十 分篤定地說道,“這樣一張臉,扮什么像什么,這就是老天爺賞飯吃!可惜現在喜歡戲曲的人少了,大部分人都去娛樂圈里捧那些小鮮肉了。雖然咱們是最早的演員,但是時代不同嘞,以前戲曲演員叫戲子,但是現在娛樂圈里的人才是戲子,咱們變成了藝術家。只不過這個名頭卻也不是全部,像我們有個小劇場還好,現在一些縣城小鎮上依然有走街串巷跑江湖的演員,給人紅白喜事唱堂會,依舊是一個‘藝人’的名頭。風里來雨里去,倒也還好了,憑借著手藝吃飯,這錢掙得踏實!”
化妝師這番話說得非常感慨,李纓點點頭,她還沒和師父定居在這里的時候,有一段跑江湖的經歷,當然現在撂地演出是沒有了,紅白喜事由于風俗的原因倒是挺多的,不過大部分人家也不管你唱得好與不好,就是圖個形式而已。
甚至有錢的人家還特意…找來兩家戲班互相對唱,不比別的,就看誰的嗓門大,倘若是一方蓋過了另外一方,圍觀的看客臉上便露出笑容來,嘴里夸贊著嗓門大的這一家戲班唱得真不錯。
沈歌想到王梓煊之前對他說的那些話,戲子的名頭如今已經被冠到了沒什么實力的小鮮肉身上,且不說別的,就剛剛那句“憑借著手藝吃飯,這錢掙得踏實”這句話,不知道就已經讓許多流量明星無地自容了。
他們有手藝嗎?
他們有實力嗎?
非要說的話,憑借著一張臉,憑借著虛假的人設,憑借著資本,沈歌估計這錢他們應該同樣掙得挺踏實的,而且還樂在其中,畢竟不用怎么努力工作,輕輕松松地恰爛錢還是挺香的。
不多時就到七點鐘了,上臺前陳師父對沈歌說道:“基本上都是常來這里的老觀眾,不用緊張,好好演就可以了。”
沈歌點點頭。
陳師父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因為雖然沈歌說他學的是梅派青衣,但之前他那一句“一馬雙跨到西涼”在他聽來卻也不是隨意哼的,馬派唱腔一聽便知。
“這是一個妖孽呀!”
陳師父感嘆道。
臺上沈歌和楊大叔已經開始了表演,《武家坡》是京劇傳統劇目《紅鬃烈馬》中十三場折子戲中的一折戲,在這個時代有幾折已經遺失了,不過像《別窯》、《武家坡》還有《大登殿》這幾出經典著名的戲卻是保留了下來。
如陳師父所說,每天來聽戲的基本上都是附近的老人,彼此之間非常的熟悉,四五十個座已經已經有了二十來個人,還算是挺不錯的,幾人互相寒暄著,靜靜地等待戲曲開場。
這一出戲講的是王寶釧獨守寒窯十八載,以血書信,托鴻雁寄往西涼,薛平貴收到信后急忙告別代戰公主,返回長安,在武家坡前遇到王寶釧。但是由于兩人分別十八年,容顏難以分辨,不敢與她 相認,便假裝問路借以試探王寶釧。由此便展開了經典的一段流水唱段。最終王寶釧堅守貞潔,慌忙逃回寒窯,薛平貴追上前去說明緣由,夫妻兩人這才相認。
這雖然是沈歌第一次正式登臺演出,而且也是和楊大叔第一次搭戲,但是在上臺前兩人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所以表演起來非常的順利。
融合了梅派神韻的沈歌一舉一動都似乎有梅祖的風范,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唱腔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不至于太驚艷,卻也不至于勢弱,這讓和他對戲的楊大叔感到非常的舒服,兩人之間沒有任何生澀的感覺,反而流暢自如。
與此同時臺下的觀眾也都感到有些詫異,因為他們都是這里的常客了,跟這里的演員基本上都認識,但此時此刻臺上的沈歌卻還是第一次見,不知道陳班主從什么地方請來的這么一個人,這一嗓子梅派唱得還真是不錯,雖然看起來年輕,可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番風范,讓他們都覺得今天晚上沒白來,幾十塊錢的票錢也沒白花。
而只聽著臺上的沈歌和楊大叔已經唱到了流水唱段。
“這錠銀子,三兩三,送與大嫂做養廉,買綾羅、做衣衫,打首飾,置簪環,我與你少年的夫妻就過幾年。”
聞言沈歌皺著眉頭白了楊大叔一眼,只見他修長白皙的手指了他一下,緊接著開口唱道:
“這錠銀子奴不要,與你娘做一個安家的錢。買白布,做白衫,買白紙,糊白幡,落得個孝子的名兒在那天下傳…”
這句話看起來長,但根據意思翻譯一下就四個字——
你萌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