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忠在暖閣外百感交集之時,東暖閣內朱瞻基與楊士奇等人已經商談良久。
“陛下,太祖皇帝曾因史上宦官禍國亂政而感慨萬分言道“吾見史傳所書,漢唐末世皆為宦官敗蠹,不可拯救,未嘗不為之惋嘆。”楊士奇神色肅然道:
“所以于洪武十七年(1384年),太祖皇帝專門打造了一面鐵牌,懸掛在宮門之上,鐵牌上書,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
“由此可見太祖皇帝對宦官亂政是何等提防,如今陛下先讓內侍行批紅之權,又要設立內書堂讓彼輩通識文字,如此一來陛下難道不怕重演漢唐舊事嗎?”
“愛卿多慮了,晚唐時宦官之所以能夠廢立皇帝,乃是因為他們掌握了軍隊,可本朝無論是京師還是地方軍隊,一直由宦官、文官、武將共同掌握,三者之間互相制約,宦官是不可能掌握軍隊的。”朱瞻基失笑道:
“既然如此,宦官不過是個家奴而已,又豈能如卿所言,威脅到朕呢?”
楊士奇聞言一陣無語,心中暗道“宦官威脅不到陛下你,卻能威脅到我們文官呀!”
但這話楊士奇不好直說,因為他心中清楚,眼前的這位皇帝,扶持宦官恐怕也有著制衡他們內閣的意思。
身旁的楊榮見楊士奇沒動靜,不由上前一步說道:
“這些宦官大多出身低賤,再加上身體的殘疾導致他們內心陰暗行為偏激,國朝政務何等重要,題本上的小小一段話可能到了地方,就能影響無數人的命運,陛下又豈能讓這些卑賤之人插手?”
“如今陛下設立內書堂,讓內侍通文墨,曉古今,他們無知之時便能為非作歹,若是讓他們懂得更多,臣恐怕他們會逞其智巧,逢君作奸。”
朱瞻基聞言愈發失笑不已,說道:
“題本已經經過內閣票擬,那些秉筆太監也只是照樣抄錄而已,朕雖然只批數本,但是也會抽查,如此一來,他們怎敢糊弄朕呢?”
“至于朕設立內書堂,乃是因為不識文字,那些秉筆太監如何替朕批紅呢?”
“再者朕讓翰林學士專授內侍讀書,除了讓他們識字外,也是因為他們粗鄙,正需要圣人大道的教化,你們平日勸朕多讀書時不是都喜歡如此說嗎?”
楊榮聞言,臉色漲得通紅,心中嘀咕“我們這樣說是為了約束陛下你呀!可不是為了讓你給這些宦官找借口的。”
朱瞻基見楊榮沒言語了,便看向陳山道“你是朕的東宮舊臣,朕先讓你掌戶部事,后讓你入內閣,可你讓朕失望了,如今朕讓你專授內侍讀書,你能做好此事嗎?”
陳山聞言渾身篩糠一樣哆嗦起來,他知道他將面臨艱難的選擇。
如今是內閣大學士反對陛下設立內書堂,重用宦官,可陛下的心意已經十分清楚了。
他陳山若是選擇接受任命,去專授內侍讀書,便會失去作為文官的立場,會被其余大臣排斥的,可正如陛下所言,他的表現太差了,已經漸漸失去天子的歡心,此次他若是違逆了陛下的心意,日后的前程依舊堪憂呀!
想到此處,陳山額頭上的汗珠不停往外冒。
“哼!”
“愛卿還需要考慮嗎?”朱瞻基見陳山遲疑不定,不由作色道。
“臣領命。”陳山一個哆嗦,連忙應道。
身旁的楊士奇等人見狀紛紛搖頭,側目而視。
端坐御座上的朱瞻基卻是輕笑一聲,頗為滿意。
但當其人環視殿中幾人時,心情又不好了。
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
朱瞻基在繼位之初,也曾想過用自己的東宮舊人。
當時的內閣共有七人。
陳山、張瑛因曾擔任過東宮的官員,朱瞻基即位后進入內閣,后因不稱職被調走。
其余五人便都是永樂時期的老臣了。
其中黃淮因病致仕,金幼孜去世。
以至于如今內閣之中惟有楊士奇、楊榮、楊溥三人。
朱瞻基倒不是對眼前的三人有意見,相反他十分滿意這三人的表現。
楊士奇舉止恭敬謹慎,善于對答,頗有學者風范。
楊榮為人豁達,果斷勇毅,通曉邊疆事務,有才干見識。
楊溥樸實正直,廉潔好靜,個性恭敬謹慎,每次上朝,都順著墻跟走,有高尚的品德。
三人配合默契,將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朱瞻基之所以不爽,正是因為這三人過于團結一致了。
如此一來,朱瞻基難免心中對三人有所忌憚,這也是他在給了內閣票擬權之后,立馬扶持司禮監讓他們掌部分批紅的原因。
“諸位愛卿,設立內書堂一事,朕意已決,諸位無需再勸,朝政繁忙,你們還是速速回內閣,處理政務才是。”朱瞻基經此一事也是顯得意興闌珊。
“是”
楊士奇等人無奈的對視了一眼,便行禮出了東暖閣。
“吱呀!”
當東暖閣 的門被推開時,張忠便見四人走了出來。
前面三人自然是楊士奇,楊榮,楊溥。
張忠瞧著他們三人的臉色都不太好,心中一咯噔,暗道“看來他們三人出面都沒有讓朱瞻基改變主意呀!”
而在三楊之后的便是垂頭喪氣的陳山,張忠見陳山遠遠跟在三楊后面,想上前說些什么,又遲疑不決的樣子。
張忠不由嘀咕“這又是鬧得哪一出了。”
“伯爺,陛下讓你進去。”正當張忠在胡思亂想之際,身旁的金英提醒道。
“你不一起進去嗎?”張忠疑惑道。
“皇爺只讓伯爺一人進去,我就在外面等一等。”金英訕笑道。
“嗯!”
張忠微微頷首,便踱步進入了東暖閣。
待張忠行禮完畢后,便侍立在一旁。
“朕欲建立內書堂,你想來在殿外已經知道了吧!”朱瞻基神色復雜道“楊士奇等人反對,朕心中能理解,畢竟朕扶持宦官便是為了制衡他們的。”
“而你乃是武勛,跟他們都沒什么關系,朕想聽一聽你的看法。”
張忠聞言一愣,隨即咬牙道“陛下此舉,出發點無可置疑,內閣的確需要制衡,但是對于設立內書堂,重用宦官,臣不敢茍同。”
“喔!”
“你也認為朕此舉不妥嗎?”朱瞻基嘆氣道。
“臣知道陛下對宦官是有所提防的,不然也不會在即位之初便下令規定:凡中官傳旨,必復奏始行。”
“你明白便好。”朱瞻基笑道“朕的確給了宦官批紅的權利,但朕會抽查他們,他們一直在朕的監督之下。”
張忠聞言沉吟良久,一咬牙說道“請陛下恕臣斗膽,如今陛下乃是有為之君,自然能壓制宦官,讓他們不敢胡作非為。”
“可世事變遷,陛下又怎能保證后世之君也能如陛下一般了。”
“若是后世之君無心朝政,也不再監督宦官批紅,那么恐怕到時宦官有隔絕內外,禍亂朝政的可能了。”
朱瞻基盯著張忠看了良久,方才嘆氣道“你能說出如此話來,的確是忠君為國。”
“只是朕在給了內閣票擬權之后,內閣的權勢必然上漲,為了平衡朝局,為了避免內閣大學士蒙蔽朕,朕需要扶持司禮監來平衡內閣。”
張忠聞言思忖良久方才說道“若陛下只是為了杜絕內閣蒙蔽陛下,不如采用奏折制度。”
“何為奏折制度?”朱瞻基坐直了幾分,肅然問道。
“我朝公文制度是公事用題本,私事用奏本,而自從內閣有了票擬之權后,內外奏章都需經過內閣。”張忠徐徐說道:
“若是陛下能給予京師四品以上文武,地方三司長官,邊鎮總兵官等人密奏之權。”
“準許密折均直達御前,中間不經過任何人轉手;而且密折只能由陛下一個人批閱。”
“若如此,便能繞過內閣,陛下通過奏折便能洞悉朝中內外大事,也有效避免了內閣蒙蔽陛下。”
“具體如何操作呢?”朱瞻基眼中精光一閃,急切問道。
“可通過特制匣子傳遞,諸臣與陛下一人一把鑰匙,除此之外,沒有人能夠打開匣子。”張忠回答道。
“此法甚妙。”朱瞻基聞言不由從御座上起身,興奮的來回踱步。
“既然如此,陛下還要設立內書堂嗎?”張忠試探問道。
“這個朕覺得還是需要的。”朱瞻基訕笑一聲道“你不知道,朕每日要面對多少題本,朕實在是不愿意處理這些東西。”
“可是如此一來,隱患也埋下了。”張忠聞言心中嘀咕,他知道他錯算了一點,那便是,朱瞻基設立內書堂,當然有制衡內閣的用意。
但恐怕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其人想偷懶,不想履行天子的職責。
要知道奏折制度雖好,也要天子勤政呀!
據統計,雍正當政十三年,至少批閱過奏折兩萬兩千余件,題本十九萬余件,寫下了千余萬字的批語。
張忠想到此次也是一陣無力。
朱瞻基見狀失笑道“你的用意朕明白了,但是內書堂還是要設的,不過朕會控制規模,這秉筆太監夠用就行了,朕也會頻繁更換秉筆之人,不讓他們有機會熟悉朝政,朕需要的只是一個抄錄之人而已。”
張忠聞言,也是無語,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人家還是想輕松些,不愿意自己操勞,那自己又瞎操什么心了。
畢竟眼前的人是天子,真以為對方好說話呀!
自己已經盡力了,便只能如此了。
張忠想到此處,便沒再言語,只是俯首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