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看戲的黑影們,一邊往這靠攏,一邊嘲笑。
“當然不敢,他只是凡人,而那可是神吶…”
“怯懦的人,往往活到最后。”
“像這樣的膽小鬼,我們見得多了。”
楚子川置若罔聞,在手銬結上再加了個死結,用力拉緊了“麻繩”,將楚子航的雙手鎖死在背后。
這件襯衫不是他之前穿的那些地攤貨,輕奢品牌MEGA SUEN的經典作品,質感舒適,不易變形。再加上被擰成麻花狀,緊致而富有韌性,能承受驚人的拉力。
楚子航正被腳筋斷裂的劇痛折磨著,本就使不上勁,再對上威名赫赫的“手銬結”,更是有心無力。
他越是掙扎,就勒得越緊,甚至勒出血痕。
楚子川有些費力地把楚子航抱起來,往邁巴赫走去。
“放開!”楚子航疼得聲音發顫。
楚子川沒回答,眼中透著疲倦。
他拉開后排車門,將楚子航輕輕地放在真皮座椅上,又重重地關上門,回到主駕駛位坐下。
透過內設后視鏡,楚子川發現自己的臉色白得嚇人,嘴唇沒有血色。
他將雙手搭在方向盤上,那右手又像是得了帕金森綜合征,顫個不停,難以握拳。
他知道,這是因為長時間的高強度作戰,使得他的肌肉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損傷,一時間甚至難以穩定下來。
毋論是公車上的死侍惡狼,還是高架橋上的A級混血種楚子航,都很強,本就不是他這樣的普通人能夠對付的,能走到現在這一步,已經很完美了,他已經走到極限了。
現在還有不斷分泌的腎上腺素在支撐著他,替他壓制乳酸的侵蝕,增強心房的收縮力,加速血液的流動,這種激素甚至能救活瀕死的馬。
等到激素的刺激,升到了某個閾值,身體就不會再有反應,屆時大汗會從身體所有毛孔排出,滔天的疲倦會把他拖入深淵。
車外的死侍們逐漸走近,楚子川深吸一口氣,右手用不了就算了,用左手。
血濺出的聲音,在遠處,螢火一樣微弱。
楚子川一怔,緩緩挺直了身子,扭頭,透過空洞的車窗,往高架橋的盡頭望去。
“爸爸…”后座的楚子航地嘶啞喊,像是在哭。
他被縛住了,只能竭盡全力抬頭,越過車窗,望向那個從空中墜落的男人,咬緊牙根。
遠處重物落地。
神的巨影籠罩了地上的男人,那個男人一身黑鱗,滿身血污,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千萬雨點落在他熔成黑洞的眼眶上,他一遍又一遍地說喃喃,“子川…帶你哥走。”
“子川…帶你哥走。”
“子川…”
后排的楚子航強忍腳腕的劇痛,雙手發力,逆著全身各處的酸軟無力,漲紅了臉,想要強行掙開“手銬”。
襯衫堅韌的纖維發出“咔咔咔”的扭響。
橋面震動,山岳般龐大的斯萊布尼爾正在轉身,巨影從男人的身上挪開,神提著金色的長槍,隔著風雨,望向楚子川。
他鐵面下的黃金獨目,像晨霧中的太陽,朦朧中熾烈。
這一眼,讓楚子川的精神都恍惚起來,整個視野塞滿了刺目的金光。
奧丁…要來了。
一絲血腥味從咽喉泛上來,莫大的危機感,像燈泡一樣炸開。
楚子川回過頭,目光望向高架橋的另一端,在盡頭必定有出口,這里的出口沒有被封印,屆時他可以借助尼伯龍根之環打開“門”。
引擎浪起,邁巴赫彈射起步,瞬間沖進雨幕,燒胎的白煙被大雨沖散,車尾燈漸行漸遠。
奧丁在橋的另一端側眸,望著邁巴赫逐漸渺小的背影,忽然說:“那是你兒子?”
地上的男人回了一口氣,努力側過頭,空洞的眼看不見東西,但憑那聲浪,他知道楚子川做到了。
“是啊,那是我兒子。”男人聽著邁巴赫的引擎聲,又想起了春天的芳草道,笑著咳出一口血,“他沒有繼承我的血脈,但貫徹了我的意志,子川他向來很棒。”
“呵,懦夫罷了。”
奧丁不見了,但神的聲音,仍在空蕩蕩的橋面上回響。
御座下的死侍們捧腹大笑,唱起歌來,“你的兒子是懦夫!哈哈,懦夫!一生一世的小懦夫!”
男人驟然向橋的那一頭伸出手,嘶聲大吼,“子川!快跑!他去了!!”
橋面在轟烈地震動,暗藍色的大氅在風中飄動,奧丁提著他戰無不勝的長矛,隨著他那世界上最好的馬“斯雷普尼爾”,在瀝青橋面橋面上沖鋒。
神馬雄壯的八足,每一下落地都會敲起大片的雨水,晶瑩的水珠飄散在空中,三千六百個角度,映著神冰冷的鐵面,以及從左側透出的那一束幽光。
這才是真正的騎士,一旦沖鋒起來,喜馬拉雅山脈都要給他踏平。
而楚子川此時已將油門踩到盡頭,甚至想踩到地板里面去,恨不得能再快上三分。
橋面的震感越來越強烈,他不停地往后視鏡看去,心跳越來越快。
“斯雷普尼爾”跑不過時速280的邁巴赫?
扯淡!
終使時速表上的指針已經跳進紅色的深水區,但邁巴赫后視鏡中的巨影,仍在鋪天蓋地地拉近,幾個呼吸間,就能聽到八足馬沉重而又連綿的喘息,從它鼻腔中噴出的雷屑,甚至照亮了邁巴赫的前路。
那暗金色的鐵蹄,每一次敲擊橋面,都像是在打鐵,濺射出明亮的閃電,連環成蛇一樣的電鏈,鞭撻在橋面上,燃起濃烈的焦臭。
現在不用通過后視鏡觀察了,楚子川仰頭,稍稍往后,透過大開的天窗,近在咫尺地看見神也在低頭看他,鐵面上繁雜的花紋清晰可見。
斯雷普尼爾還在提速,那堅硬的鐵蹄刨開了瀝青,在橋面上了留下慘烈的傷疤,如今對著邁巴赫,重重地就要踐踏下去。
言靈·極徑!
楚子川沒有回頭,“言靈·極徑”就像蜘蛛俠那能預知兇險的“蜘蛛感應”,通過他的余光、聽覺、嗅覺、觸覺,收集大量的信息,構建出敵人的進攻模型,并在毫秒之內給出了的解決方案。
楚子川猛打方向盤,車身側飄,以毫米之差躲過了鐵蹄的踐踏,雄健的馬腿在車窗外重重地落下,十級臺風都吹不動的邁巴赫震了震。
馬蹄踏過的地面有紅熱的光隆起,緊接著電弧閃出,猛地鞭撻在邁巴赫的車尾燈上,玻璃瞬間爆開。
但危險還未解除,現在邁巴赫處于馬腹之下,抬頭就能看見它像晶石一樣流動著光澤的白色皮毛。
斯雷普尼爾再次抬起了暗金色的馬蹄,馬腿彎曲仿佛挽一把硬弓,下一刻就朝著邁巴赫狠狠地砸來。
楚子川又一次猛打方向盤,輪胎噪耳地響,沉重的車身艱難地側飄,馬腿從另一側落下,又轟的一聲,在橋面上敲起紅熱的光,迸裂閃電。
更多的踐踏從天而降,轟隆隆地響,像是雷震子在橋面上錘擊雷電,閃電如蛇。
手上的尼伯龍根之環告訴楚子川,出口就在前方了,大概還有五六公里,也不過幾分鐘的事,但楚子川卻覺得每一秒都分外難熬。
邁巴赫疾馳在高架橋上,像鲇魚一樣游走在八足之間,每一次的躲閃,都是刀尖舔血,分外驚險,稍有不慎,就會被鐵蹄擊穿。
像這樣高強度的對抗又持續了一分鐘,籠罩在天窗上的陰影卻忽然消失了。
楚子川驚愕地望向后視鏡,山一樣魁梧的神馬居然緩緩停下了腳步,立在高架橋的中央。
馬背上坐著那個偉岸的神,正側眸望向這邊,像是放棄了,提著扭曲的長槍,目送邁巴赫漸行漸遠。
神的身形,在雨幕中逐漸模糊。
似乎安全了…
雖然覺得很不可思議,但楚子川緊繃的精神,終于有了放松的機會。
“放我下車。”
后排傳來的聲音冷得瘆人,像是從九幽撈上來,滴著落地就結冰的水。
楚子川透過后視鏡,望見了楚子航那雙冰冷的眼,仿佛要決裂。
楚子川不由得又想起了楚子航曾經的溫柔,只對他弟弟的溫柔,他說過要為他顛倒世界,現在卻要把他倒出世界。
“哥,我們很快就要走到這個尼伯龍根的盡頭了,屆時我會用指環打開緊閉的‘門’…”
“我沒有你這樣懦弱的弟弟。”
一把刀捅進楚子川的心房,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對話進行不下去了,楚子川抿住嘴唇,目光望向前路,那里一片漆黑,因為邁巴赫的車燈都碎了。
楚子航終究還是沒能掙裂“手銬結”,反倒把兩個手腕都磨出血來。
無他,只因肌腱斷裂的痛苦,像千萬根鋼針,無時無刻都在往他的大腦扎,他全身冒冷汗,別說發力掙脫手銬了,連呼吸都困難,注意力更是難以集中。
再加上一直都沒有打麻醉,連冰敷都沒有,如今能忍住不發出慘叫,楚子航就已經勝過尋常人太多了。
但仍然有個好消息,之前楚子川在他身上千辛萬苦疊加的Debuff,正在快速消退。
他決定三十秒后,再次對手銬發起沖擊。
“凡是到過這國的人,便能再回歸這國,因此來到這里的人必須每個都是神的仆人,你們都走不了。”
楚子川的耳畔,忽然響起了一句低語,聲音小到讓他以為是錯覺。
但他知道不是,因為他透過后視鏡,望見了一抹金色的流光,滑過天幕,拉出漂亮的弧線。
邁巴赫忽然撞上了一層看不清的雨幕,旋轉的風拍在車身上,四周的水壁擠壓過來,拼命吼叫的十二缸引擎達到了最大功率,卻無法推動車身離開這里。
楚子川和楚子航同時意識到,他們撞上了“門”,奧丁之淵的“門”,只要打開了,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而楚子川正在盡力打開這扇門,右手食指上的指環再次被喚醒了,細膩的龍鱗怒張地翹起,海浪般起伏,金光涌動。
奧丁之淵沒有被封印,這扇“門”只是掩上了,只需要輕輕一推,門就能開。
所以,雨幕的阻力正在減緩,而邁巴赫正在一點一點地往里面擠,大風從空洞的車窗長驅而入,四周的水壁傳來更強的壓力。
楚子川看著前方,忽然說:“哥,記得去孔雀邸,去老爹那棟私宅看看。”
后排的楚子航愣了愣,沒回話。
“對了,有一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說,約會三大圣地分別是電影院,水族館,摩天輪。以后你要是遇見一個女生,纏著要你陪她去這三個地方,那你就得上點心,別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
楚子航不明白,為什么楚子川忽然變得像那個男人,嘮嘮叨叨,啰啰嗦嗦,沒完沒了。
邁巴赫一寸一寸地深入水幕,楚子川坐在前面繼續說,“說不準人家父母雙亡,還有個智障的哥哥,所以人家很孤獨的,你要對人家好點,別說那些傻不拉幾裝冷的話,知道嗎?”
楚子航依舊不說話,三十秒已到,體內的龍血沖走了百分之九十的異常狀態,他雙臂往外發力,骨頭硬得像鋼鐵,襯衫發出輕微的裂響。
“還有路明非,替我跟他說,紅發的女孩,喜歡一個就夠了,另一個就算不喜歡,也要好好地保護人家,畢竟人家也對你好過…”
楚子航冷冷地說,“這些話,你自己就可以跟他說。”
楚子川忽然回過頭,對他笑,“媽媽的那杯牛奶,還是讓你來熱吧,畢竟我連糖在哪都不知道。”
楚子航的動作僵住了,他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怔怔地抬起頭,望見了弟弟的笑容。
楚子川平時雖然冷酷,但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像溫雅的二皇子,讓人見了就想喊一聲“楚殿下”。
邁巴赫進一步挺進雨幕,隱約可見外面的霓虹都市,橋下車流不息。
但楚子川卻伸出手,摸向村雨,握住了刀柄。
他緩緩挺直赤裸的上身,雨珠沿著背脊滾落,背部的肌肉虬結,地龍一樣翻滾,全身骨骼發出連綿不斷的脆響,手臂肌肉線條繃緊,拉出鋒利的線。
這是獨屬于男人的背影。
在這一刻,凌厲的意志從他直挺的腰桿射出,楚子川的眼神又恢復了戰時的冰冷。
“那個男人,就由我,從地獄里拉回來!!!”
楚子川拉開車門,側身,提著刀下了車,落在地面上。
邁巴赫的速度一點一點地降下去,但仍憑借慣性,在緩緩地前進,向楚子川的背后前進。
而楚子川面向車尾,微微側過頭,對上了楚子航那雙震撼的眸子。
“好好活著。”
楚子川輕輕地揮手。
楚子航甚至忘了手上的發力,只是抬起頭,呆呆地望著車窗外的弟弟,忽然流淚。
楚子川抬頭,望向了天幕。
那里墜來一縷金色的流星,初時太遠,不見光芒,甚至沒有聲音。
現在近了,狂風呼嘯,金光灼烈。
楚子川盯緊了那流光,其實那根本不是什么流星!
那是一根長矛,一桿彎曲的長槍,無敵的永恒之槍,百發百中的岡格尼爾!
只要脫手,就會命中,它就是宿命,沒有人能逃脫宿命。
要是楚子川還留在車上,那矛就會穿透鋼板,連同邁巴赫一起,將他釘死在地上。
屆時誰都跑不了,包括這輛邁巴赫。
神并不仁慈,他早已出手,只是我們沒看見。
矛近了,從天而降,能看清它槍頭金色的鋒芒,宛若一記強有力的審判。
“不——!!!”
向著后方,車內的楚子航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
楚子川迎著那流光跑了上去,越跑越快,離邁巴赫越來越遠,手中的刀光很亮,身后是哥哥的嘶吼。
“回來!”
“回來!!”
“子川!回來!!!”
邁巴赫像是被塑料膜截住的高速網球,它仍在頑強地挺進,只有車尾還卡在里面,很快就能穿破這層膜。
“奧丁——!!!”
楚子川提刀奔跑,在風中嘶吼,金色的流星就在他的斜上方,近在咫尺。
“我是你大爺!!!”
他高高地跳起,躍向扭曲的閃電,在空中揮刀,那光淹沒了他的身形。
總有一些畫面,會讓你淚流滿面。
別問什么時候,就是現在了。
邁巴赫車身一輕,終于從雨膜中掙脫,四輪滾動在橋面上,憑借慣性往前滑行。
楚子航終于掙開了“繩索”,在這一刻他的血統才完全激發,在這一刻他才是真正的A級,但是一切都晚了,奧丁之淵關上了門。
他向雨幕中的那個身影伸出手,卻只能抓住冰涼的雨絲。
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愛不需要說出口,英勇也不等于逞能,兩者弟弟都有,他只是不善于表達。
楚子航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了,他靠在椅背上,仰頭對著天窗,哮喘般大口大口地呼吸。
仿佛全世界的雨都從那個天窗里灌進來,堅硬的冰冷的雨抽在他的臉上,可他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弟弟的愛壓得他喘不過氣。
“啟動!啟動!”他忽然對著中控臺大吼。
引擎發出低沉無力的聲音,這輛車已經達到了極限,再也沒法開動。
楚子航撞開車門撲了下去,拖著殘廢的右腿,像個斷腿的殘疾人,逆著狂風,踉蹌在橋面上,哭得很難看。
他終于明白了,他從來沒有勝過弟弟,弟弟一直走在他的前面,只是在讓他,只是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