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延齡要往西北去。
短則經月,長則半年,總算是可以讓朝中這些大佬們輕省一段時間,短時間內不用擔心朝堂上有人跟他們針鋒相對去激辯,以后朝中大小事務也不用擔心外戚會插手…
若是張延齡再死在西北,簡直不要太完美。
結果第二天一清早,本以為都見不著張延齡這貨,誰知張鶴齡還是來了。
老二要走,老大來,來就來吧,這個老大跟老二的水平明顯也不在一個檔次上。
“…陛下,建昌伯既要啟程前往宣大督戰,那之前他借戶部的兩萬大引鹽引,也當如數歸還,不能再有所拖延…”
朝堂上,眾大臣所在意的焦點,已經不是張延齡當不當宣大總制的問題,當巡撫還是當總制,差別也沒那么大,總歸朝廷是要調遣他去領兵,在朝堂上爭職位上的高低好像并無意義,還是探討歸還鹽引比較實際。
不能讓這小子把那兩萬引鹽引帶進棺材里,這小子不會是想借著往西北去領兵,故意賴賬吧?
張鶴齡一臉不屑道:“又沒說不還,急什么?人還沒走,就開始給找麻煩了…”
張鶴齡說話的聲音是不太大,但在場的人還是能聽到的。
要是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張延齡說出來的,連腔調都是那么相似。
朱祐樘道:“壽寧侯,你在說何?”
張鶴齡走上前兩步,行禮道:“陛下,臣是說,臣的二弟今天上午才動身,現在人還沒出城,這群人就開始找臣二弟的麻煩,實在是太不仁義。”
徐溥走出來,正色道:“壽寧侯,你弟弟歸還戶部鹽引,本來就是朝堂商議好的,不能因為他要去宣大治軍而置之不理,更何況他此去頗耗時日,還是提前把戶部鹽引厘算清楚為好。”
朱祐樘道:“朕的意思,壽寧侯…今天你怎么敢在朝堂說話了?”
張鶴齡一怔。
連眾大臣都有所不解。
徐溥等人稍微反應了一下,似乎也意識到一個問題。
以前張延齡水平在那擺著,張鶴齡就是個棒槌,也曾跟張鶴齡朝堂爭論過,發現此人的水平不是一般的低,根本沒資格與他們相爭,是誰給了他勇氣,居然敢跟他二弟一樣,與我們朝堂爭鋒?
難怪陛下對你有懷疑,連我們也覺得你哪根筋不對。
張鶴齡遲疑了一下才道:“是這樣,我弟弟說了,在他不在京師這段時間,若是我有機會到朝堂上來,不需要怯場,想到什么說什么就行了,免得被人以為我們張家兄弟還分彼此,我們兄弟同氣連枝!”
好一個同氣連枝。
所有人都在這樣想,甚至包括朱祐樘。
張延齡走了,居然還把他的政治資源留給了張鶴齡?這算是對張鶴齡耳提面命一番?讓你大哥以后跟我們朝堂爭鋒嗎?你大哥有多少水平,我們不知道,你心里不清楚?
“陛下…”
徐溥不打算去理會沒甚本事的張家老大,正要奏報什么,被朱祐樘伸手給打斷。
朱祐樘道:“若諸位是要說戶部鹽引的事,大可不必,在今日一清早,建昌伯已將兩萬引的戶部鹽引送到宮里來,拿出來交還給戶部吧!”
隨著朱祐樘一聲令下,旁邊陳寬等太監,吩咐著讓侍衛抬進來一口箱子,里面是一箱子的鹽引。
“這…”
很多大臣在議論紛紛。
顯然此消息來的太突然,讓他們始料未及。
工部尚書劉璋走出來道:“陛下,建昌伯尚未從市面上購買鹽引,怎就突然說要歸還鹽引?難道這些鹽引是他自己從戶部拿的,或是自己造假而得?此事非要嚴查不可。”
張鶴齡道:“劉尚書,是真是假,讓戶部的人出來驗一下不就行了?”
又是跟張延齡同樣的口吻,而且說起話的語氣,比張延齡更欠揍。
如果說張延齡說話只是語氣囂張跋扈得理不饒人,這位就是連說帶比劃,肢體動作就很欠扁。
朱祐樘卻似乎很贊同張鶴齡的觀點,道:“朕也覺得,建昌伯不敢拿此等事來開玩笑,朕也未曾賜予他鹽引,戶部…”
“臣在。”
周經走出來。
作為戶部尚書,張延齡要歸還戶部鹽引的事,他提前居然絲毫沒收到風聲。
在場的同僚一定又會誤以為他早就知道消息而刻意隱瞞…
就算這些人一句話都沒說,他都摸清楚同僚的脾性,心想這朝官真是難當。
“你驗一下吧。”朱祐樘道。
周經作為戶部尚書,居然要在朝堂上親自驗鹽引的真偽,連周經自己都覺得此事大材小用到荒唐的地步,但他還是依照皇帝的話,上前把箱子里的鹽引大致查驗過,行禮道:“陛下,初步查驗,鹽引并無問題。”
劉健走出來道:“周尚書,你是否有查驗清楚?之前不是有人說,他未曾從市面上購買鹽引?他沒買鹽引,這些鹽引哪來的?”
“哈哈哈哈哈…”
劉健的話說完,發現旁邊有個囂張的家伙已經笑得前仰后合。
那得意的笑…
你家祖墳著火了嗎?
朱祐樘皺眉道:“壽寧侯,你笑什么?”
張鶴齡笑道:“陛下,臣笑這些人蠢。”
“好好說話!”朱祐樘把以前教訓張家老二的話,用在張家老大身上。
張鶴齡道:“我就不明白,既然我二弟要買鹽引歸還戶部,非要明著買不成?他可以在暗地里買,難道還非要讓你們看到?真不知道你們這群人怎么想的…不會真跟我二弟說的一樣,你們手上買了不少鹽引,就等著把市價抬高,等著他高價買鹽引…結果砸在手上了吧?啊哈哈哈…”
還在笑。
不過這次在場的文臣怒不起來了。
正如張鶴齡所說的,在場這些文官,最近暗地里做鹽引買賣的人還真不少。
誰讓最近京師鹽引價格瘋漲,都等著張延齡在市面上大筆進貨,他們好從中大賺一筆呢?
誰知還沒等收到張延齡大筆買鹽引的消息,卻得知張延齡已經把鹽引還上了,那豈不是說…自己賺錢的美夢要泡湯?馬上市面上的鹽引價格要下降?
很多人在想:“還好是在朝堂上得知此消息,消息一定比外面的人得知更快,回去后趕緊就把鹽引賣了,小賺便可。”
朱祐樘聞言皺眉道:“壽寧侯,你說此話作何解?難道你是想說,在場的眾卿家,有意為難建昌伯,買了鹽引回去,故意抬高市價?”
這話好像是故意說給在場眾大臣聽的。
張鶴齡打個哈哈道:“這臣可就不知道了,都是臣的二弟說的,要不陛下趁著他還沒走,去問問他…”
他還沒走…
還沒走…
沒走…
在場參與到鹽引買賣的文官突然感覺到毛骨悚然。
若是張延齡現在走了,那他們得知消息必定比外面的人超前,賣鹽引或許還來得及。
但張延齡有意要在走的當天早晨,才把鹽引送到皇宮,而不是送到戶部,這不正說明張延齡有意在臨走之前搞這么一出?那豈不是說…外面的人現在很可能已經得知了他已將鹽引歸還的消息…
大事不妙啊。
陛下,您趕緊解散朝會,方便我們回去止損啊。
周經道:“陛下,臣驗過,都是之前朝廷賣給各地鹽商的鹽引,雖然未一張張查驗,但料想不會有偏差,臣回去之后還會繼續查驗。”
朱祐樘嘆道:“還是當著眾卿家的面,都查清楚為好,有些事…回去之后就說不清了。”
皇帝又在擺他的大臣一道。
讓周經和戶部的人,在朝堂上驗所有的鹽引?
這就好像懷疑買東西的錢是假錢一樣,當然是要柜臺當面說清楚,等你拿回戶部,就算查出問題,你怎么讓人信服?
徐溥道:“陛下,此等事…是否不該耽誤朝堂議事進程?”
張鶴齡笑道:“周尚書找人查驗鹽引,也不耽誤你奏事,徐老頭你的話怎就讓人聽不懂呢?”
氣死人不償命。
老二走了,老大出來囂張。
雖然這老大的話聽起來還是那么不靠譜,但也不知為何,今天說起話來,除了更欠揍之外,為何會跟他的弟弟一樣,讓人有種無力感呢?
說的話粗俗…
但似乎更有營養。
這就讓人很無語。
朱祐樘點頭道:“壽寧侯所言極是,戶部的人繼續查驗鹽引,不耽誤旁人奏事,也不耽誤議事,若有涉及到戶部的事…放到后面說就行了。”
這意思是,今天朝堂議事還短不了,不是三兩句話就能說完的。
徐溥有勁使不出。
本以為張延齡走了,朝堂就沒有大患,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居然是張鶴齡?
張家兄弟這是一起轉性了嗎?
“陛下,臣有事要啟奏。”就在眾大臣心里不爽,正想著早點把朝議結束,方便他們回去做安排時,這時張鶴齡又跳出來。
居然沒完沒了?
連朱祐樘聞言都皺起眉頭,顯然朱祐樘也不知這個小舅子要當朝奏事。
朱祐樘道:“壽寧侯,這里不是你胡鬧的地方,你要奏事,可以先行把奏疏送到通政使司…”
“陛下,臣是替我家二弟奏請,他要帶兵往西北去,手上是有了幾個兵,但缺少糧食和輜重,連火器方面也很匱乏,兵刃只能自行去籌備,所以他昨日特別叮囑臣,讓臣跟陛下和朝廷求一些糧草物資兵器什么的,方便他去西北打仗!”
張鶴齡把話說完。
合情合理。
張延齡現在是當了宣大總制,也是要去西北領兵打仗,但朝廷也不能一邊主戰,一邊連糧草和物資都不調撥啊。
難道讓張延齡用拳頭去跟韃靼人拼命?
朱祐樘想了想,對一旁的陳寬打個手勢,陳寬才過去,把張鶴齡要上奏的奏疏轉接過來。
當皇帝手上拿著由張家兄弟一起上奏的奏疏,在場大臣的臉色都非常古怪。
人是要走了,但余威仍在。
張延齡那小子怎么就如此不消停呢?
朱祐樘草草將奏疏上的內容看過,嘆道:“其實壽寧侯所言不差,朕是說要調撥人馬協同建昌伯往宣大,主戰出兵,但之前所做的錢糧籌備,都是為固守,如今既是要出兵城塞,也要有相應的配備,否則將士連帳篷、馬匹和兵刃這些都沒有,怎么跟韃靼人在城外決戰?”
又是合情合理的理由。
在場大臣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
打仗嘛。
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張延齡出征之前跟朝廷要的只是糧食和物資,又沒要兵馬,其實已算是很客氣的。
徐溥道:“陛下,之前朝廷在九邊各地的籌備,已相繼送到各鎮,相信只要等秋糧入庫之后,各地的糧餉和調度問題自會緩解,可以先行調撥部分,供以出兵。”
徐溥也是沒辦法。
之前朝廷在邊疆缺少錢糧,就是靠張延齡查貪,還有張延齡自行籌措,才給填補上的。
現在又說要出兵…
朝廷有那能力再籌措一批出來?
朱祐樘對徐溥的安排并不滿意,搖搖頭道:“只怕這些還不足夠,若再跟之前一樣,引起各地軍中嘩變,實非朕所愿。”
以前軍中因為缺少錢糧發生嘩變的事,朝廷并沒有公開,朝中的人還是有不少知曉的,皇帝拿嘩變來說事,便表明了缺少錢糧會造成西北極度的不穩定。
意思是…
不能拿以前的錢糧來作為填補出戰的虧空,還是要籌措。
“戶部,可還能調撥出錢糧來?”朱祐樘也不再等別人進言,干脆直接發問。
周經這邊還在帶人驗鹽引,還沒等查驗完畢,另一邊事又來了。
周經瞬間感覺到大明朝的戶部尚書是有多難當。
他趕緊回過身對朱祐樘行禮道:“回陛下,戶部目前…無法調撥更多的錢糧物資,只怕…”
朱祐樘臉色不善道:“你們不會是想讓建昌伯自行去籌措吧?一邊讓他帶兵去宣大應戰,一邊卻連基本的糧食和兵器都不供應,如朕之前所言,朕還真沒臉用他,大明朝是虧欠了他多少?”
皇帝當著眾大臣的面,說出虧欠一名臣子的話。
讓眾大臣聽了很不爽。
不爽歸不爽,但也沒辦法啊。
誰讓我們是等著朝廷發俸祿糧餉的,不負責制造這些東西呢?
“也罷,這兩萬引鹽引,總歸是他借戶部的,既然現在連基本的物資都供應不到他身上,就讓他帶這兩萬引鹽引去西北,讓他自行去籌措吧。”
朱祐樘突然想到個好主意。
朝廷是沒錢,但也不是完全沒辦法啊。
這不朝堂上就有兩萬引的鹽引?
還是張延齡自己送來的。
大不了給他送回去就是了,讓他拿這些鹽引,去西北自行去兌換了錢糧物資,讓他自己看著解決吧。
總比什么事都不做強吧?
眾文官面面相覷。
這種損主意…
還真是曠古奇聞。
陛下,您花樣挺多呀。
周經本來還打算用心點算,聞言奏請道:“陛下,那查驗之事?”
朱祐樘沒說什么,張鶴齡哈哈笑道:“還查什么?趁著我二弟沒出城,趕緊給他送去,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