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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朝堂申辯

  張延齡話音落,在場一時陷入沉寂。

  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張延齡那股濃濃的怨氣,也在想,怪不得這小子要如此“歇斯底里”,感情平日里被我等儒臣壓得太久,心理不正常,故意來找茬。

  居然…

  皇帝還讓他來找茬?

  皇帝這是也看孔家的人不順眼?

  就在場面陷入僵局時,首輔大臣徐溥走出來道:“陛下,無論建昌伯所上奏的案子如何,都乃過往之事,涉及宗族繼嗣之事不能草率應之,至于案子細節,當在日后細查。今日之事也不應中斷。”

  徐溥算是在場大臣中最德高望重的。

  他出來這么說,既是要壓制張延齡的“憤憤不平”,也是提醒那些文官不要再跟張延齡繼續辯論,因為那只會落進張延齡的圈套而成為煽風點火。

  將以往孔弘緒犯罪的事揭出來,誰的面子都不好看。

  就在所有人以為張延齡會繼續拿孔弘緒犯罪之事喋喋不休時,張延齡態度突然也有所轉變。

  “在下認為,徐閣老所言在理,凡事都應該向前看,就算當年有人犯罪,也不代表其子嗣也是罪人。”

  張延齡的話雖然顯得針鋒相對,但似是想息事寧人。

  那些深知過往之事的大臣,就此稍稍松口氣。

  只要這小子單純發泄一下怒火,想提醒我們以后少針對他,那今天的事就過去了,不會影響大局。

  今天是可以不跟你這無知之徒計較。

  過了今天…

  加倍奉還!

  讓你知道跟我們作對的后果!

  典禮因為這小小的插曲,顯得有幾分沉悶,就在倪岳準備主持進行下一項,就是讓皇帝繼續批準孔弘緒為衍圣公世子時。

  張延齡又開口了。

  張延齡也沒退回去,繼續道:“陛下,臣聽聞這位宣圣宗子,也就是孔公子,他的學問一流,甚至還作出了令人驚心動魄的詩句,‘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如此動人心魄的詩句,竟然出自一少年之手,令人慨嘆。”

  “不僅如此,他還資助會試落榜舉子祝允明,贈詩鼓勵,成為京師之美談,不知孔公子可有此事?”

  在場的人瞬間又被張延齡調動情緒。

  倪岳厲聲道:“建昌伯,你一而再挑釁,是為何意?”

  張延齡道:“倪尚書,先前我上奏案子你說我不合時宜,現在我夸贊孔公子學問,在你看來是挑釁?”

  朱祐樘興致盎然道:“原來孔卿家還有如此好的才學?”

  大概在場那些文臣,是沒打算把這件事告知皇帝的,一來是有人知道這件事不光彩,再者也覺得只要定下繼嗣的名分便可,文名什么的主要是做給天下讀書人看的。

  誰知這件事居然被張延齡給捅出來。

  張延齡當然要捅。

  不然他來干嘛?

  證明完老爹是天怒人怨的罪臣,現在就該證明兒子是如何的學術不端。

  這也叫循序漸進。

  孔聞韶完全是被架在火上烤,不過他還是顯得很鎮定,將之前早就編排好的言辭說出來:“回陛下,臣當日入京,見吳中才子祝允明考場失意萎靡不振,便以金相資,同時將以往所作之詩相贈,讓他可以振奮人心…”

  倪岳怕孔聞韶言多必失,接過話頭:“陛下,宣圣宗子本不愿貪戀虛名,所以此事并未張揚,也是不想造成被資助者的困擾,誰知此事引為京師美談,今日上午更是由祝允明親自登門感謝,為世人所知。”

  朱祐樘聽了之后分外高興道:“原來文壇還有如此的美談,真乃我大明文壇之幸。孔卿家,過來讓朕看看。”

  每一代的衍圣公世子到京師時,當時的皇帝都會把人叫到身邊來仔細看看,有的還直接讓坐在腿上問幾句話,衍圣公世子再對答如流引得皇帝歡喜,做一番賞賜…

  這近乎是歷代皇帝跟衍圣公家族之間的默契,或者叫政治作秀。

  比如說孔弘緒當年年少恭賀英宗復辟時,也走了這么個流程。

  就在孔聞韶準備往前走時,張延齡突然高聲道:“孔公子且慢。”

  這下連大學士劉健都忍不住,喝斥道:“建昌伯,你要作甚?”

  張延齡不搭理劉健,繼續看著孔聞韶道:“孔公子,今日你可是面圣召對,所言所行乃是要對得起蒼天,你可是再說一遍,那詩的確是你所作,并非冒他人名頭?要知你口出誑語,可是真正的欺君之罪!”

  孔聞韶當即就有些慌亂。

  小孩子撒謊,被人在如此莊嚴的場合揭穿,哪會有那么好的心理素質保持鎮定?

  就在他要說什么時,一旁的孔弘泰擋住了侄子,一臉深沉之色給侄子搖搖頭,示意讓他不要說。

  剛才都把話放出去,現在承認是冒名,難道就不是欺君之罪?

  “建昌伯,你欺人太甚!”

  倪岳已徹底忍不住,朝張延齡快走幾步,怒而有擼袖打人的傾向,這大概也是大明朝朝堂的傳統,辯論不過就動手。

  倪岳就是想跟張延齡干一架。

  干架之后,張延齡有理說不清,最后輿論都會說張延齡破壞朝堂典禮,將張延齡錘到溝里去。

  張延齡可不會上當,他現在就是要講理,他當即高聲道:“陛下,臣還有一案要奏,乃衍圣公宗門長子嫡孫孔聞韶欺世盜名欺君之罪!還望陛下為臣做主!”

  倪岳還沒等到張延齡身邊,就聽到張延齡的話,瞬間人都怔在當場。

  在場的人也都驚訝無比,有的還在交頭接耳私下議論。

  朱祐樘震驚道:“建昌伯,你話可不能亂說。”

  “臣沒有亂說…”

  就在張延齡想進一步申辯時,倪岳趕緊回過頭用高聲打斷張延齡的話:“陛下,建昌伯一而再打亂我大明朝堂,甚至將這里作為公堂,于大明法度不顧,若陛下不將他治罪恐無法平息眾怒!”

  張延齡當即反駁道:“孔聞韶欺世盜名,所犯的乃是欺君之罪,我不在這里以陛下申告,難道還要跑去順天府告狀?順天府敢接這案子嗎?”

  張延齡和倪岳的情緒都已經到了極高的狀態,此時就在比誰的嗓門更大。

  朱祐樘聽出問題不太對,厲聲道:“住口!”

  他這一聲喝斥下來,在場果然重新安靜下來。

  朱祐樘不問倪岳,直接望著張延齡道:“國舅,你說宣圣宗子冒名,可是一件大罪,你要想清楚再往下說。”

  這意思,皇帝現在只聽張延齡說什么。

  張延齡道:“陛下,臣不為他人申告,只為自己申告,因為那首竹生于石,不才,正是臣所作。”

  “啊?”

  在場的大臣本以為張延齡要拿出什么有力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觀點,誰知上來就說那首詩是他自己所寫的。

  如果說孔聞韶竊占文名這事本就很荒誕,張延齡說詩是他寫的…

  就更荒誕了。

  連剛才跟張延齡針鋒相對的倪岳,都不由松口氣,語氣平緩微微冷笑道:“建昌伯,你可不要在朝堂上信口雌黃,你可知同樣是欺君之罪?”

  張延齡不搭理倪岳,向朱祐樘請示道:“陛下,可否容臣道來?”

  朱祐樘也覺得小舅子說詩是他寫的有些荒誕,但還是那句話,張延齡讓他不違背公義,那就看小舅子表演唄?

  這種事,好像不查清楚也不行。

  “講!”

  朱祐樘道。

  張延齡看了看四周的人,現在沒一個出來跟他爭論的,反而用一種“你完蛋了”的神色看著他,似乎都在等著他人前出丑。

  張延齡整理了一下衣冠,正經道:“陛下,不知您可還記得,臣曾作過一首打油詩,藏字罵了京師士子?”

  朱祐樘想了想,微笑道:“我乃寒冬一蛀蟲?”

  “正是這一首。”張延齡道,“臣當日不過是見一群士子于市井議論國政,氣憤不過,便隨便作了一首詩,除了有自嘲之意之外,順帶想罵罵那些不識相的士子。”

  朱祐樘點頭道:“那首詩雖然看似粗鄙,但文采方面…還行,這跟你所奏之事有何關聯?”

  張延齡道:“臣當日作詩之后,眾士子并未察覺其中藏字,正好就遇到落榜買醉的祝允明,他對眾士子道明其中之意,而后臣便留意到他。”

  “本著為朝廷選賢任能,不讓有才之人萎頓,臣親自登門拜訪后,拿出五十兩銀相贈,并作詩一首,以茲鼓勵。”

  “為了避免他知我國舅身份,心生隔閡不肯接納,臣便連真實姓名都未相告,將其安排在臣的一處宅邸內,讓他可以安心讀書。”

  “本來不過只是一件小事,也無人想圖虛名,誰知祝允明之事為京師士子所知,一傳十十傳百弄得京師士子人盡皆知,并引為美談…”

  倪岳打斷了張延齡的話道:“建昌伯,你故事說得很好,但你不覺得理據蒼白了一些?便想如此,就讓陛下相信那首詩為你所作?”

  “嗯嗯。”朱祐樘清了清嗓子,打斷了倪岳的話,饒有興致看著張延齡道,“國舅,說下去!”

  顯然朱祐樘對這故事感興趣。

  張延齡看著孔聞韶道:“這位孔公子入京師是在四月中,那首詩早就傳到人盡皆知,敢問孔公子是如何在人未到京師的情況下,便資助了祝允明,并將詩流傳開的呢?”

  孔聞韶一時踟躇,完全不知怎么回答。

  徐溥走出來道:“建昌伯,還是說你的理據吧。”

  張延齡笑道:“有人冒文名,必須要讓當事人自證,要今日真不是我張延齡出來找陛下申辯,恐怕這件事就徹底要石沉大海,這么多閣老部堂為其撐腰,誰又能將這文名再給拿回來呢?”

  倪岳怒道:“少信口雌黃,你要是沒證據,今天你休想走出奉天殿的大門!”

  張延齡冷笑道:“好一個倪尚書,你可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陛下,世人只知當日我作詩與祝允明,卻不知,當日臣作詩并非口述,而是當場潑墨將詩寫在紙面上,而祝允明其后也將臣所寫的詩懸于正堂,激勵己身,這幅字為吳中諸多前去拜訪士子親眼所見…”

  倪岳明顯被張延齡說的話給驚到。

  有人要冒名,想到的是把祝允明給找出來,讓祝允明作證,再有朝中大員鼎力相助,就已是鐵證,誰會想到其實當時還有一幅字?

  倪岳道:“一家之言不足為信!”

  張延齡道:“早知道你會這么說,今日在下奉圣諭前去文廟觀孔聞韶講學,當時見祝允明與孔聞韶同行,便知有人要竊占文名,臣當即拂袖而去。林祭酒,您當時也在場,可有此事?”

  林瀚這個國子監祭酒本來覺得事情跟自己毫無關聯。

  被所有人凝視之后,他才一臉為難走出來奏稟道:“陛下…是有其事,但…”

  張延齡沒有讓他說下去,繼續道:“臣當時從文廟出來,也未往別處,便與同行司禮監的韋公公,一同前去了臣所贈祝允明的居所,將他高掛于堂前的字取下來。韋公公,可有此事?”

  張延齡的話是一環接著一環。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韋泰身上。

  朱祐樘都回頭看了韋泰一眼。

  韋泰道:“回陛下…的確是如此…當時建昌伯讓老奴前去作證,老奴不明就里,除了掛于堂前的一幅字,還取了一些別的回來…以祝府的家奴證實,那的確是祝允明的居所。”

  張延齡道:“其實那是否祝允明寄居之所,只要多找幾名曾拜訪他的學子問詢,便一清二楚。”

  倪岳聽到這里,明顯已經感覺到大事不妙。

  倪岳趕緊爭辯道:“陛下,此全都為建昌伯信口胡言,所謂的贈詩作詩并不存在,字不過是建昌伯早就寫好的,再找人懸掛于堂前,以證明為他所寫,以他的才學,怎可能作出如此的詩詞?還請陛下明斷!”

  或許倪岳猜想,這可能是張延齡“栽贓”。

  連司禮監秉筆太監韋泰都被找出來,牽連的人越多,越容易形成證據的閉環。

  理據不夠,當然要攻擊張延齡的才學和人品。

  基操。

  張延齡笑道:“倪尚書連字都不看看,就如此篤定是我陷害嗎?陛下,還請您下旨,允許韋公公將從祝允明處取來的字展現于眾臣僚之前。”

  朱祐樘早就被這番曲折的故事所吸引,就算沒有張延齡之前對他的那番叮囑,他也不會善罷甘休。

  “開!”

  朱祐樘下令。

  韋泰將一幅字拿從一旁拿出來,緩緩將畫軸展開,將字展現于朝堂。

  若說之前在場還有知情人對此事緊張不已,覺得可能要事敗,可當他們看到那幅字的真容之后,包括其他圍觀看熱鬧的大臣,都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

  眾大臣笑得很開心。

  大明朝堂從未有過如此的和睦和諧。

  只有朱祐樘先側身抬頭看了看那幅字,再打量著張延齡。

  眉頭深皺。

  好像在說。

  國舅,你開玩笑的吧?你那狗爬一樣的字,朕又不是不識得。

  這是你能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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