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內閣值房。
內閣四位閣老都在,此時李東陽手里正手里拿著筆,似要撰寫什么奏疏,結果幾次提起筆,都覺得難以下筆。
士子于坊間議論國政,涉及辱罵朝中蠹蟲,在李東陽看來本就無過錯。
但這群人在辱罵中正好碰上了被罵的張延齡,張延齡沒當場毆打而只是寫了一首詩暗諷,這群自詡才學見長的讀書人沒看出來,事后被人點出才知被辱,氣憤不過帶人上門要去告張延齡妄議朝政…
這騷操作,讓李東陽很無語。
更讓他無從去辯解。
這群人被投到順天府的大獄,怎么看,都是他們咎由自取。
“唉!”
李東陽重重嘆口氣,再一次將筆放下。
徐溥走過來,手放在李東陽肩膀上,出言安慰道:“賓之,你不必太過介懷,這些后輩晚生本就非仁義君子所為,連才學都被人比下去,小懲大誡又有何妨?”
李東陽不由皺眉。
士子代表的是大明的未來,所以他才會上疏論救,但一群連張延齡才學都比不上的學子,真的有必要讓他這么煞費苦心?
“老夫這里還有一首詩,乃是近日京師中流傳甚廣,大義之士資吳中學子祝某進學所作,賓之才學好,給看看。”
徐溥拿出一首詩,正是那首竹石,他是想以此來轉移李東陽的注意力。
李東陽心境不佳,本來并無心去看什么詩詞,但既是首輔徐溥遞過來的,他便耐著性子多看了兩眼,看完之后臉色多有慨嘆。
“好詩。”
李東陽的評價簡單而直接。
徐溥笑道:“我朝士子中,也有像作詩人這般心境豁達志向高遠之人,所代表的是我大明士子中清流之風,若只為幾個手段不堪的學子而勞費心神,便是不值。”
李東陽再嘆口氣,他知道徐溥這是在試圖安慰自己,不要總是將學子的利益擺在至上的位置,有時候也當看開一些,也如詩中所言。
此時謝遷和劉健二人也靠過來,都看了紙上所題的詩詞,隱約之間都有驚訝。
“當世詩詞中,少有的佳作。”謝遷以中肯態度評價了一句。
大明到底不是唐詩宋詞興盛時,平時作的人多,被人吹捧的也多,但真正有流傳千古潛質的太少,想要廣為流傳,除了要詩句立意、涵養和學問高超,更要通俗易懂老少咸宜,而眼前這首,也近乎是弘治朝少有能拿出來的佳作。
旁人不識貨,內閣四位輔政大臣這般的水平,豈會看不出來。
劉健望著徐溥問道:“何人所作?”
徐溥笑著搖了搖頭。
謝遷似笑非笑說了一句:“問問吳中的祝允明,不什么都清楚?”
之前徐溥只說是“祝某”,那是因為以他們的身份,很可能會在某屆會試跟舉子產生利益糾葛,就算他們已不必主持會試,但只要他們還在閣部一天,殿試都要充當讀卷官的。
謝遷本身就是浙江余姚人,江南出了什么名聲不錯的才子,他豈會不知?他性子直,隨口便將祝允明的名字說出來。
大明朝的四位輔政大臣,到此時心情才都好了一些。
李東陽突然又稍微感慨道:“只是眼下…唉!”
又是一言難盡。
劉健道:“賓之這是擔心,大明朝有外戚亂政的跡象?”
李東陽沒回話,但其實也是有此意,他將桌上壓著的一份奏疏拿出來,是西北上奏的內容,徐溥三人接過來看了看。
正是巡撫甘肅的右僉都御史許進,上奏有關阿黑麻重占哈密之后的一系列軍政變化。
因為不涉及大的軍事變故,李東陽居然將此奏疏暫時給壓了下來。
徐溥皺眉道:“陛下在西北封鎖互市及商路,也果真如那外戚所預料,令吐魯番陷入孤掌難鳴,看來…那外戚在軍事上還的確是有少許造詣。”
他越是如此說,越會讓在場幾人感覺到躊躇。
似乎一切都在像劉健所說的那樣,外戚亂政已初顯端倪。
在他們這些人看來,就算外戚真的有能力,也不能讓其接觸到大明的核心權力,這是為了保證大明朝長治久安的保證,歷史上那么多外戚亂國的教訓,會讓他們理所當然覺得外戚干政是錯的。
“定不能令其在朝中進一步有所為。”
李東陽態度堅決說了一句。
話是這么說,但用什么方法讓皇帝失去對張延齡的信任,連四位閣老都是一籌莫展。
過不多時,內閣值房之外傳來腳步聲。
是蕭敬一臉苦惱走進值房內。
“蕭公公,您這是?”
徐溥作為首輔,還以為皇帝有何吩咐,讓蕭敬過來傳話的。
蕭敬欲言又止,遲疑半晌道:“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徐溥跟李東陽對視一眼,都看出蕭敬這并非是奉皇命而來,徐溥道:“若是為江山社稷,蕭公公還是直言為好。”
在徐溥的鼓勵之下,蕭敬好像是鼓足勇氣道:“咱家也是才剛知一件事,昨日里,太子私自走出宮門,去到京師城內…”
這消息可說是非常之大,四名閣臣驚訝之余,還是徐溥老成持重問了一句:“陛下可是知曉?”
蕭敬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四名閣臣這才知道,朱祐樘竟然是知道兒子出宮事情的。
“太子也曾偷跑出宮,陛下看來,堵不如疏,所以早就吩咐下去,若太子再出宮,必定要有侍衛暗中相護,咱家也是從護送錦衣衛口中得知,太子昨日里出宮后,去了建昌伯府…”
蕭敬說到這里,臉色更加踟躇。
徐溥試探問道:“太子去建昌伯府,似也并未有何不妥,莫非太子在建昌伯府內發生何事?”
蕭敬很苦惱。
“正是,若非如此的話,咱家也不必如此著急…聽聞昨日太子殿下在建昌伯府內,與一群奴仆混在一起,還…學人賭錢,昨日更是從建昌伯府拿回了骰子等物,從昨夜到今日頭晌,太子都在東宮內與眾太監以骰子為樂,幾位閣老,你們說說這可如何是好?”
大明的四位閣老聽到此消息,同樣吸一口涼氣的同時,卻好像都是“豁然開朗”。
之前正愁找不到參劾張延齡,并能令皇帝對張延齡失去信任的理由。
這不張延齡自己就送上門來了?
李東陽氣憤道:“太子登門,本來并非建昌伯的錯,但建昌伯慫恿太子賭博玩物喪志,他這就是想讓大明陷入萬劫不復!”
四位閣老本就為參劾張延齡的事發愁,眼下找到機會,是絕對不會放過的,而且張延齡教朱厚照玩骰子賭博這件事,本就是天大之事,就算沒有張延齡之前的作為,他們也不會置之不理。
“蕭公公,你用心良苦,老朽這就讓人參奏建昌伯。”徐溥表態。
蕭敬急道:“萬萬不可,此事事關重大,萬不可令宮外之人知曉,咱家也是沒辦法,才來找諸位閣老商議。”
按照以往的慣例,要參奏,應該是找御史言官去說事,但這件事事關到宮中機密,是不能外泄的。
即便四位閣老有意鬧大,他們也要給蕭敬面子,蕭敬自己也說了,這件事他甚至都沒提前通知朱祐樘。
李東陽見徐溥猶豫,當即道:“不與外人道,那就讓在下親自前往乾清宮,面陳此事。”
把事鬧大了傳揚出去,自然是不好,但若是閣臣以老師的身份親自去皇帝面前勸誡,相對就比較合適。
“賓之所言有理,但此事也不能讓賓之你一人去,我幾人便一同前去。”徐溥再次表態。
以他的意思,內閣在這件事上要共同進退。
蕭敬道:“幾位閣老要去面見陛下,可千萬不要提到咱家…”
徐溥點頭道:“蕭公公放心,其中關節,我等自是清楚,便說是宮外有人傳揚便可。”
四位閣老在得知張延齡教太子玩骰子之后,甚至覺得都不用求證,他并不認為蕭敬敢在這種事上亂說。
他們立即去面見了朱祐樘。
朱祐樘人在乾清宮,他顯然已知太子昨日出宮,也知兒子去過建昌伯府,但也是從徐溥的呈奏中,才知張延齡教了兒子玩骰子。
“骰子為何物?”
朱祐樘顯然沒接觸過這種東西。
一旁的蕭敬不知該如何回答,是由李東陽做了解釋:“乃是民間一種賭博的器具。”
“砰!”
朱祐樘二話不說,將手上的茶杯丟在地上,將其摔得粉碎。
說明他知道骰子是賭博之用后,已憤怒到極點。
李東陽趁機參劾道:“建昌伯自己不學無術,平日吃喝嫖賭之事多有涉及,現在還要教太子玩物喪志,要知如今太子尚未出閣講學,性格正是塑造之時,很容易將太子帶入歧途!”
朱祐樘怒道:“來人,去將國舅叫來,朕要當面對質!”
朱祐樘以前或許對這些文臣柱梁深信不疑,但現在他多了心眼。
不能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近來文臣參劾張延齡說的言之鑿鑿,最后吃癟的事還少了?
“陛下,不如派人前往東宮,確定太子是否有此行徑,便一目了然,到時抓了現行便可!”
徐溥老謀深算。
他知道若是將張延齡叫來,萬一張延齡抵賴,那邊朱厚照又提前得知消息把骰子給藏起來,不就竹籃打水?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先去確證是否有此事。
有的話,直接坐實誰都無話可說;若沒有,就說太子并不是時刻在玩,骰子已被提前藏起來,我們也不是誣告。
這簡直是可進可退的完美計策。
朱祐樘在氣頭上,也就沒發現自己完全是在被幾位閣老牽著鼻子走,他直接對蕭敬道:“蕭公公,你這就派人去東宮查探。”
蕭敬低頭,斂著步子走出乾清宮。
過了不長時間后,蕭敬回來,恭敬道:“陛下,確如幾位閣老所言,陛下正在東宮內,與幾位內侍玩骰子…”
聽到這話,四名閣老同時松口氣。
張延齡啊張延齡,讓你興風作浪,但你的劣根性還是出賣了你,這次就算是你說破大天,罪也是免不了的。
再想干預朝事,從今往后再無此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