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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考校

  張延齡不免對這些大明士子表率的表現很失望。

  就在此時,一個年輕人在旁說道:“我大明朝尚且有許多史事不足為外人道,涉及靖難,臣當不言君之失。”

  他言語之中隱約是把朱棣當皇帝當成是“君之失”,意思朱棣是篡位當皇帝。

  旁邊的人都在皺眉,覺得此人話中的歧義很大,但張延齡對此人卻多了幾分欣賞。

  不能說就說不能說,還是此人說話更直接一些,此人更是敢直接說臣不言君之失,更讓張延齡覺得此人性格秉直,他笑著問道:“閣下是?”

  “在下陶諧,字世和,見過建昌伯。”此人回話也是彬彬有禮。

  張延齡微笑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這邊張延齡跟陶諧之間似是看對眼,但讓周圍眾人神色有異,尤其是剛才被張延齡針鋒相對過的王九思,他此時更是一臉惱怒。

  “建昌伯平時還有研讀史書的習慣?”王九思以不懷好意的口吻問道。

  “哈哈,偶爾看看。”

  張延齡當然不能說自己是故意給這些翰林出難題。

  王九思道:“既然建昌伯才學很好,那在下也有學問上的事加以請教。”

  張延齡笑了笑,沒接茬。

  旁邊的人都覺得王九思這么做有些過分。

  都知道建昌伯學問很淺薄,問及建文帝的事也可能真的是看到那段歷史不懂瞎問,你一個研究學問十幾年中進士遴選上庶吉士的人,就因為受了一點氣,就要拿學術上的事為難不學無術見長的外戚,豈不是顯得你很沒風度?

  連朱希周都在提醒:“敬夫,事當適可而止。”

  王九思全然不顧,冷笑道:“若是建昌伯自認為學問淺薄的話,那在下也可不問。”

  張延齡哈哈笑道:“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學問高深之人,有何不敢接的?有難題回答不出來并不會丟人現眼,但若是回答得出,豈不更好?”

  被張延齡這一說,王九思才意識到一個問題,朱希周先前出言提醒并不是在幫張延齡,而是在幫他。

  你說你一個翰林學士,非要考一個外戚,你把他給考住也不會顯得你多有能耐,但若是你考不住他,丟人的還是你。

  何必呢?

  但現在王九思已經是騎虎難下,他盤算之后,微微冷笑道:“在下近日來都在研究前朝諸子學問,乃讀至一書中偶得一典,言‘有從事于小學、大學,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卻不知出自何典言及何公,建昌伯可知否?”

  此問題拋出之后,別說張延齡,就連他身邊的小伙伴都驚呆了。

  都是翰林學士,一個個卻都是大眼瞪小眼的模樣,因為連他們中也無人能回答出此等刁鉆問題。

  王九思畢竟是明朝中期學術派的代表人物,不管他會試中是否三甲同進士出身,但若真要計較那些學術上的內容,似乎同科的這些進士還不是他的對手。

  張延齡聽到此問題之后,卻在微微皺眉。

  論學術,他的確是沒有機會跟王九思做比較,人家是專門研究這個的,他學問再好所知的基本都是實用型學問,就好像這種題目,拿出一句話問是誰的學問造詣,除了那些學術派的人會研究這個?

  但偏偏…

  這道題他是知道的。

  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這道題,可是三年之后,也就是弘治十二年己未年會試中,程敏政鬻題案,那道刁鉆考題的一部分。

  話說三年之后,程敏政為會試主考,出了一道反人類的題目,其中涉及到“四子造詣”,而在四子造詣中最后一句,就是王九思給他出的這一段,整個會試中只有三人能說出來是誰,以至于那一科的考生在考試之后氣急敗壞認為是程敏政泄題,徐經和唐寅被拿下查問,最后徐經屈打成招,唐寅被牽連永世不得再參加會試,而程敏政被打到半死不活回家后就一命嗚呼…

  張延齡心想:“難道說那道反人類的題目,就是你王九思給參謀所出的?”

  張延齡知道,會試的題目,像四書文、五經文這些考題,直接從四書五經中扒一段下來便可。

  但策問等題目,基本就是主考平時跟同僚、學子們探討學術內容的心得啟發。

  王九思似乎知道張延齡是肯定回答不出此等問題的,一臉高傲之色道:“若是建昌伯回答不出,也不要做勉強,免得貽笑大方。”

  他似乎還想用一點激將法,讓張延齡不懂裝懂胡言亂語一番,這樣就更能下張延齡的面子。

  張延齡笑道:“別說,此題,在下好像還真知曉。”

  “啊?”

  在場的翰林學士們紛紛表達了驚訝。

  我們都不懂的學問,你張延齡居然懂?

  王九思一點都不慌張,反而有一種陰謀得逞的歡欣,笑道:“那建昌伯不妨就給在下釋疑吧。”

  張延齡道:“這有何難?此典乃出自元人劉因的退齋記,所言之人乃許衡許仲平,他初學‘出入經傳,泛濫釋老’,后以朱子理學小學、大學或問、四書章句集注等傳學問于生徒。不知我說的可對?”

  張延齡話音落,在場所有人都打量著王九思,因為他們也不知道這題目的答案。

  但聽張延齡說得頭頭是道,并不似瞎編。

  王九思臉上也露出極大的驚訝之色,一時間好像愣在那。

  朱希周問道:“敬夫,不知…建昌伯所言…對錯與否呢?”

  他這么問,其實也是告訴別人,他朱希周也不知道這道題的答案。

  或許是他性格直爽一些,也就問出來,換了別人肯定要琢磨一下是否會丟臉。

  王九思一臉懊惱,人似乎還在一種失魂落魄情緒的邊緣,還是點頭道:“建昌伯所言分毫不差。”

  盡管在場之人都已料到可能是這結果,但當由王九思說出來之后,他們還是會感覺到一種極大的挫敗感。

  若說張九齡問建文帝的事,不過是在拿朝廷秘辛為難他們,算不上是真才實學,但有關許衡造詣的問題,張延齡是切切實實表現出了非凡的才學,甚至比之他們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都知道王九思跟張延齡之間關系很惡劣,王九思也是要故意出難題為難張延齡,否則的話還不定被人以為他們提前串通,故意要下這些翰林的面子。

  本來眾翰林都是心高氣傲的。

  但眼下他們個個都是灰頭土臉,有種不想面對世人的感覺。

  這不由讓張延齡想到了祝允明。

  同樣的尿性,一旦把讀書人的氣勢給打壓下去,他們的情緒也會發生極大的變化。

  “諸位,我不過是跟你們探討一下學問,也可能事有湊巧,王學士所問的題恰好我會,但若是換了別的,我可就沒那種能力能回答得出。”

  張延齡還是要把丑化說在前面。

  若這群翰林真的不服氣,連番來考他的話,到時他肯定是要出洋相。

  但他越是這么說,越會被認為是自謙。

  那么難的題目都能回答出來,還有誰敢自討沒趣繼續發問?

  崔元趕緊說場面話道:“也正是,建昌伯與在下是前來跟諸位進修學問的,不妨進內好好探討一番?”

  張延齡笑道:“這天眼看到晌午,我今日是初來乍到,想請諸位一同飲宴,當作是相識之宴,喝杯水酒,不知各位是否賞光呢?”

  打擊了這群讀書人的自尊心,怎么都需要哄一下,一起喝頓酒肯定能加深關系,以后還指望他們在朝中為自己說話。

  想要獲得好名聲,不但要在自身學問造詣上有建樹,更主要是要收買這群掌握大明社會輿論的讀書人。

  朱希周道:“這怎好意思?”

  “朱修撰太客氣了,我張延齡乃一介粗人,能與諸位翰林學士相識,甚是榮幸,還請諸位多多賞臉。”張延齡顯得很熱情。

  在場這些讀書人,本來有很多是不想給張延齡面子的,但又怕拒絕同往被人說他們沒風度。

  朱希周環視了在場之人后,笑著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畢竟翰林院也是清水衙門,這又不是滿清設有冰敬炭敬那些外快,最多是在俸祿之外逢年過節有小的賞賜,平時想喝頓酒可能也要AA,即便這樣也心疼破費。

  難得張延齡請吃酒,不吃白不吃。

  眾人將行,王九思可能是覺得自尊心極大受挫,語氣低沉道:“在下還有編修上的事未完成,便不與諸位同去。”

  在場的一班同僚都知道王九思現在是什么心情,不忍心去打擊他,其實心里還是在感激王九思。

  謝謝你幫我們丟人。

  大家伙本來都對外戚有成見,若不是你的話,可能上去觸霉頭丟人的就是我們自己。

  現在人你丟了,酒我們就替你喝了。

  一行人出翰林院,要就近去找酒肆,在這點上顯然翰林院的人很有經驗,哪里的酒好菜色新穎,最重要是能狠狠吃張延齡一頓,他們心里門清。

  出來之后,崔元趁著機會湊到張延齡面前,一臉慚愧道:“建昌伯,您的學問真的是令人驚嘆,以后還請您多多指點,讓學生也能在學問上有所進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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