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國的事沒人知道,但是京城卻引來不小風波。
隨著議擬正德尊號圣旨發下,禮部官員將正德謚號、廟號確定完成,以及所需典禮敲定完畢之后,便將所有事情匯總,放在五月初一大朝奏表。
朱厚熜看了一下謚號、廟號,并沒有就此敲定,而是將奏本打回,讓禮部再議,然后就下朝前往定省。
“韓雍,傳內閣諸位先生,九卿、光祿、太常、鴻臚、太仆堂官、六科給事中、翰林院學士、翰林院侍講學士、侍讀學士、侍講、侍讀、修撰、編修等俱數前往武英殿侍駕,朕有事咨詢。”
下朝之后的朱厚熜,在前往定省路上,突然轉頭對韓雍吩咐一句。
韓雍聽到皇帝之言,當即屈身奉旨,不見任何言語,而是躬身趨步返回西角門,前往傳達皇帝旨意。
而因皇帝突然散朝的百官,尚處懵逼之中,不知皇帝今日何意,居然如此匆匆下朝。
而禮部尚書毛澄更為不解,在他看來此次謚號、廟號所擬極為恰當,皇帝何故今日這般模樣。
難不成是謚號、廟號有何不妥?
可歷代也沒有過,如今日這般莫名其妙之事,實在令其頭痛不已。
“元輔以為圣人今日何意?”
毛澄冥思苦想,不得其解之后,便走至楊廷和身旁,看對方是否有何看法。
“無他,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耳!”
楊廷和眉頭一挑,望著遠去的背影,輕聲呢喃回答毛澄所問。
起初毛澄不知其意,雖然此言易懂,但沛公何指,一時間他無法知曉。
低頭靜思一會之后,心中便有了算計,臉色有些難看,低音厲聲質問:“難不成,還能惡謚、惡廟不成?”
毛澄聽懂了楊廷和之言,知曉皇帝所謀者,無非就是給正德定義為昏君,故而才會不滿初次議定。
然而此事卻讓毛澄無法接受,其深受正德、弘治大恩,連死后哀榮都舍不得,頗感朱厚熜有些薄情寡義。
須知朱厚熜帝位來自于正德、弘治二帝,又是慈壽皇太后欽點,于情于理朱厚熜不能連最后之事,還要為難死者一番。
且謚法本無“毅”字謚號,此謚而是后來之人所撰造,毛澄故才用之。
可如今天子居然連“毅”字都不想給,何其薄情?
“青史標著,大行皇帝功過如何,自有評說,即使現在我等議定美謚,圣人也應允,待后人見之,亦難免唾棄我等。”
楊廷和聽完毛澄之言,并沒有與之一般,反而極其淡然解釋。
畢竟就是謚號、廟號再好,除非不留任何史料,不然日后別人看到史料之時,自然會清楚知道,正德到底如何。
再言之,若眾人擬定乃是美謚,后人見到之后,必然會恥笑滿朝文武,不學無術,阿諛奉上,有失臣子忠諫之職。
說完之后,楊廷和一改淡然,面帶憂愁呢喃不止:“可予所憂者非此也!若是僅僅謚號不當,還則罷了,只怕陛下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之間吶!”
從表面看,皇帝的確是對正德之舉多為不滿,這也是眾所周知之事,同樣也是滿朝公卿所有人看法。
是故自從正德駕崩之后,整個大明掀起翻案之風,凡自弘治十八年五月,到正德十六年三月之間,近十七年時間內,不符合規矩之事,皆重新處理。
如果只是單單謚號問題,楊廷和根本不擔心,正德即便是“荒”、“靈”、“煬”、“厲”等謚號,也只算有些過分而已,也并非配不上。
可若皇帝之意,并非只是謚號,那問題就可就有些嚴重了。
楊廷和也感覺出來,當今天子,應該不止是因為正德謚號一事,而是借機發作而已。
不然何必擔下一個薄情寡恩之名?
且按照朱厚熜近日以來行事風格,楊廷和也不會相信,皇帝只是為了這么一件小事。
昨日朱厚熜就借著處決江彬,甚至暗中示意科道四處攀咬,以江彬黨羽罪名,順勢罷黜一眾楊廷和黨羽。
今日再次發作,要說沒有心思,楊廷和怎么也不會相信。
一位心機深沉的皇帝,只做一些想一出是一出之事,說出去誰會相信?
只是不知皇帝所圖為何!
正因為不知,楊廷和更加覺得煩惱。
因為不知道皇帝手上刀刃,將揮向何方,從而無法找到應對方法,這讓楊廷和如何不憂心忡忡?
“能在何處山水?難不成圣人還欲入始皇帝一般,廢黜謚號、廟號不成?”
毛澄聽完楊廷和之言后情緒激憤,差點就要大聲吼出。
無怪其有今日之舉,自謚號伊始,除卻秦始皇無人廢黜過。
如果今日朱厚熜之意在此,無疑乃是挑戰圣賢所定禮法。
既然皇帝連圣賢之訓都不在畏懼,那還懼怕什么?
日后豈非可以肆意妄為,無人可以勸諫?
固然在大明,皇帝最貴,天下四民皆仰望圣顏茍存,但尚有祖宗成法,圣人章句掣肘,即使再荒唐、肆意妄為,也有許些顧及,不會挑戰世間一切。
可若連圣人章句、祖宗成法、古之禮樂都無法給皇帝帶上緊箍咒,那皇帝真的可以一言而決天下生死。
所謂天變須畏,祖宗當法,人言要恤,不外如是。
如果連這些基本事情皇帝都不遵守,還能期望皇帝能夠遵守什么?
不若束以待斃,等待國祚覆滅罷了。
謚號廢除看似小事一樁,秦始皇都可以,后世必然也行。
且此事論及用處,根本毫無實用之處,不過是繼任者對于前任看法,廢除與否并不影響國事。
然此事可以,以小見大,事雖小,但態度則大。
如果皇帝一不滿意,就廢除數千年都用的好好的制度,來日是不是也可不教而誅?
做為臣子不能眼睜睜看著皇帝亂法。
蓋因有一便有二。
今日只是廢除謚號,群臣退讓一步,明日肆意妄為,百官又以何拒?
這也是毛澄為何如此激動原因所在。
其執掌禮部數年,雖不敢言對于禮制精通,然知曉何謂防患于未然。
制度用來便是遵守,如果肆意破壞,那屆時用何來運行國家?
難不成天下臣民,皆束以待斃,如憲宗晚年一般,百官皆受命于天子,拱手垂足治世?
真如此,早晚天子只會將百官,當做皇家奴隸,而非人臣。
臣本意雖為奴仆,可如今與奴仆尚有區別,因為人臣已然可以有一些自主性,而奴仆不可以。
如若事事順從皇帝,不問緣由,則早晚回歸奴仆,奴顏婢膝,奉上惟生,如此又何談君臣佐使?
誠如楊廷和所言一般,只是因為謚號不當,尚且罷了,若是廢除謚號,則事情就變得糟糕了。
祖宗成法,圣人禮樂,是掣肘皇帝唯一手段,如果皇帝完成挑釁禮法,必然掀起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