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口諭,于十人而言,不啻于催命符般,張太后為了朝局安穩,只想快點定下天子,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然身在深宮禁內的她,如何知道百官這邊已然發生變故,如此情況,豈不是等于將燙手的山芋,置于百官之手?
輕輕一句口諭,卻將楊廷和計劃全部打亂,使得其又不得不重新與諸公卿重新擬定計劃,足以上安太后,下順民心,中得君意之法。
“袁先生為何讓我派人前去看望楊閣老?”
群臣被太后一道口諭打亂陣腳之事,朱厚熜并不知曉,一日勞累,他也早早安歇入夢。
次日昧爽,心事重重的朱厚熜早早起床,對于袁宗皋建議其遣人看望楊廷和一舉,而感到甚為費解,是故一早便將袁宗皋請來咨詢。
楊廷和有謀害君王之嫌,今與示好,此豈非與虎謀皮邪?
朱厚熜對此甚是費解,然袁宗皋卻是淡然處之,面對其主之言,則是不疾不徐奏對:“楊閣老雖權勢滔天,但無可否認,此人可謂救時宰相,若非其輔佐先帝,我皇明早在數年前就可亡國。
且夫其有經天緯地之才,又對大行皇帝忠心耿耿,而今雖有逾越,強逼殿下按照諸臣所議禮儀行事。
然臣竊以為,其仍不失忠臣良相之稱,殿下禮應尊敬有加,既可讓朝臣知曉上位敬重老臣,亦可讓楊閣老以為殿下無他念。”
朱厚熜甫聽此言,便甚感其中有些不對。
此前袁宗皋言,文官面對正德皇帝口諭,欲請天下大夫入京為其治療,卻被內閣所拒!
今何謂忠臣良相邪?
此豈非言語相悖?
有此不解存在心中,朱厚熜一改沉默寡言,急忙追問:“吾有一事不明,袁先生能否告知!”
“大王且問。”
“此前先生曾言,皇兄落水患病,回到京城之后,命內閣起草詔書,請天下醫者入宮治病,而被內閣所拒,這豈非有不救君王之嫌?”
袁宗皋聽后瞬間愣住,他實在未曾想到,其主居然有如此繆想,當即開釋:“殿下想多矣,倘若大行皇帝真有旨意,內閣豈能擋住?
且去歲臘月二十八日以及正旦兩次視朝,今歲正月初十日,大行皇帝陛下有諭曰:‘身雖已稍平尚須調理!’。
然而時隔六天,司禮監官口卻稱圣上諭旨,詔天下良醫入京治療疾病,期間卻從未聽聞大行皇帝陛下復病抱恙。這讓內閣如何起草詔書?
楊閣老等也曾多次勸諫正德陛下慎用藥,用心調理,宜調節飲膳,勿使滋味太過。但凡一應玩好,有可以惑亂聰明,傷損元氣者皆不使。
大行崩殂之事,若說與內閣有何干系,還不如說宮中內侍照顧天子不周,致使舊病再犯!”
袁宗皋這一番解釋,朱厚熜算是明白了,此前是他陰謀論了。
什么狗屁楊廷和暗害正德皇帝。
當年正德南巡之時,梁儲等人皆隨駕扈從,梁儲與楊廷和又貌合神離,楊廷和若真將手伸的這么遠,早就被梁儲、王瓊等人一腳踢翻在地。
且當時一直侍奉身旁者,皆是宮中內侍,而護衛安危者,皆為正德義子,這些人可是指望著朱厚照榮華富貴,又怎會吃多了不消化,與文官合謀加害?
不過楊廷和,雖未有謀害正德之嫌,亦并非證明,二人能夠和平相處。
楊廷和之心,永遠無法與朱厚熜同道,故而早晚需除之。
甚至于袁宗皋如此稱贊楊廷和,恐其中也是有著其本屬文臣屬性吧…
然朱厚熜并未漏出任何聲色,而是故作尷尬,摸摸耳垂道,虛心受教答復袁宗皋:“是吾多心了!”
“大王將為人主,多心乃大善之事,只期頤殿下睿智天授,莫要因疑而至曹操、孫權之境,而幾敗國事!”
上位者多疑,袁宗皋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不多疑的皇帝,只會成為他人傀儡,為他人肆意玩弄。
但是其并不贊成,朱厚熜因為多疑,而像曹操、孫權那般,幾次差點敗壞國事。
“袁先生所言甚是,我定當牢記于心,不過吾想問,倘若孤登基之后,又如何秉政?”
雖然朱厚熜已經不再懷疑正德是被楊廷和等人弄死,但同時卻疑上袁宗皋成分不純…
袁宗皋以為弟子從善如流,得意的捋了捋頷下短須,道出自己看法:“此事不難,無為而治!”
“請袁先生細說!”
無為而治這個詞他知道,但是不意味著其懂內在含義。
他可不認為,袁宗皋是讓自己當個傀儡,不做任何事,只聽朝臣說話。
“楊新都看似權勢滔天,實則不然,我朝自太祖廢丞相伊始,便從無人臣可凌駕人主之上。
蓋今日楊新都,乃是大行皇帝驟然崩殂,其在朝資歷頗高,名望深厚,又因滿朝公卿盡皆為弘治、正德年間遺臣,多受先帝恩惠,遂與之同道。
曩者!正德年間,多有亂命、中旨頻出,百官深受其害,而值此危難之際,楊新都聯合眾臣,驅逐蠹政,百官公卿自然敬仰。
楊閣老為大行皇帝潛邸之師,素被倚為心腹重臣,慈壽皇太后在此慌亂之際,為避免國事離亂,亦對其頗為倚重。
是故,新都上得后宮倚重,下為百官推崇,自然可權柄在握。”
袁宗皋一席話,朱厚熜算是明白一個大概,這是一個突然間的聯盟。
這個聯盟主要則是針對正德敝政,以及他這個新君。
他是從安陸而來,與朝中之臣,素無任何瓜葛,百官對之不熟,新君秉性、為人、神智何如,百官皆一概不知。
又唯恐其年幼無知,再復正德之事,禍亂朝綱,暴政虐民;或是唯恐祿位不存,身家堪憂,故而準備聯手抗衡,使其暫時聽命百官之意,待新君成人,可自理朝政,再行還政。
內在之意則是,這般湊攏班子聯盟,看似堅固,實則脆弱無比,難以長久…
“依先生看來,孤如何行事?”
“大王于外朝之事,短時間內,楊閣老所議之事,可酌情允許,以大局為重,尊敬新都。
然后多親善梁順德,以及王太原這些與新都不合之人,使其內斗,殿下從中把握,只需不讓朝政拖沓,損耗國力即可。
再之需孝順慈壽皇太后,以己母而事之,盡大行皇帝未盡之孝,如此百官則認為,大王乃圣德之君!
且亦使后廷與前朝關系逐漸變淡,如此楊閣老則無法以太后懿旨,孝道而壓制殿下。
亦需緩緩圖謀司禮監,蓋國朝之事,若無皇帝執政,或是批閱題奏,則皆有司禮監決之,此不可不防。至于拉攏亦惑鏟除,則伏望圣裁!”
袁宗皋良謀善言,只有五事耳。
一、做小綿羊麻痹楊廷和,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二、挑起官員內斗,但要把控好,毋使朝政拖沓,國事糜爛,損人不利己之事,萬不可為之。
三、講究孝道,做圣明皇帝,此百官則信服,認為新君有圣德,可以自行秉政,無須他人過多侵權。
四、分化內廷、外廷合作,后宮張太后乃楊廷和最強盟友,惟有分化,方能逐個擊破。
五、圖謀司禮監,因司禮監一旦與內閣相合,則題奏根本到達不了朱厚熜之手,故而需要將其握在手中。
至于是拉攏,亦或鏟除,則朱厚熜一人之事,袁宗皋根本無權替其決之,更不敢隨意建言如何處置。
“那梁儲、王瓊二人會為我所用?”
朱厚熜有些信心不足,畢竟一開始他不能手握大權,對方會為他所用嗎?
袁宗皋則一副成竹在胸模樣,娓娓道來:“此二人是老奸巨猾之輩,未必為大王效死力。
梁順德說不定還會避讓,但是無關緊要,只需要二人拖上一段時間,等待官員起復,以及科考之后,殿下就有所用之人!”
朱厚熜腦袋一片霧水,不知袁宗皋此言是何喻義,遂追問:“起復官員?”
“大王登極之后,必然大赦天下,而楊新都也會建議殿下起復,當年被大行皇帝執政所罷黜的忠介之士!”
“原來如此!”朱厚熜恍然大悟,隨后再問:“那新科進士有何用?”
“新科進士,本在去歲就該科中,卻因大行皇帝南巡、重病、崩殂拖延至如今,大王登極之后,立即開科。
所中之人,必然感恩戴德,大多進士會以殿下馬首是瞻,是便有了自己微薄力量,這些人年輕氣盛,也未受過大行皇帝恩典,自然極有可能不與楊新都為伍!”
朱厚熜起身作揖:“多謝先生指點迷津,小子猶如醍醐灌頂!”
袁宗皋只受半禮說道:“殿下圣齡不過十五,有的是時間。即使殿下如今拱手而治,到二十歲之后,還是能夠親政。所以萬事莫要操之過急,以免引發社稷動蕩,天下不寧!”
“多謝袁先生提點,吾已清楚!”
朱厚熜點了點頭。
袁宗皋自然不是說真的讓他當傀儡,而僅僅是怕朱厚熜,因為急著掌權,搞出大問題罷了。
“大王,楊閣老及百官在行宮外求見!”
內侍的聲音,讓朱厚熜與袁宗皋二人面面相覷,楊廷和不是病了嗎,怎么又來行宮?
“傳百官覲見!”
“宣…覲見!”
隨后百官依次入列,趨步向前拜道:“臣…拜見大王!”
“平身,不知列位臣公來此何事?”
百官并未起身,而是跪地啟奏:“臣等請大王,于京郊受箋,走大明門入奉天殿登極!”
朱厚熜暗中看了看袁宗皋,見其微微頷首,遂一口答復:“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