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神采飛揚的老楊,李涼忽然想起當初潛入鎮界堡,一幫烏合之眾狼狽地從蓄水池里爬出來時,這個莫名其妙被該隱拉進隊伍里的業余醫生說,“我活了三十多年,狗屁不是,可能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死在了哪個犄角旮旯,有啥意義”。
那時的老楊只能接受自己的命運,神情中透著大不了一死的無奈與頹喪,而此刻的老楊,是億萬人類中走得最遠的人。
誰說小人物注定蹉跎一生?老楊走過的每一小步,都是人類的一大步。
收回目光,李涼再次仰望柱狀“星圖”,仿佛看到了一個無限廣闊,又無比瑰麗的世界。
這樣的世界,不該缺少人類的身影。
這時。
西耶謝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李涼愣了一下才把耳機戴上,只聽龐波坦人說:“別擔心,李涼,我們選擇了最快的路線,一漲時間就能抵達馬科西克,現在,吃飯。”
“謝謝,”李涼點頭,卻發現老楊聽到這個消息后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低聲道,“一漲是多長時間?很長嗎?”
莉婭微笑:“尊貴的李涼,一漲約等于24個小時。”
24個小時?李涼瞥了一眼“星圖”,標出的飛行路線至少經過幾十個折躍點,24個小時完全能接受,他有些納悶,老楊在擔心什么?
還沒來得及細問,西耶謝又招呼了一聲,他只能拍了拍老楊后背,一起跟著龐波坦人離開控制艙,沿著臟兮兮的主通道走了十多分鐘,拐進了一間稍微明亮的艙室。
從布置來看,這里應該是餐廳,地面中央擺著長條桌子,十多把椅子。
西耶謝坦然入座,非常貼心地示意人類可以直接坐在桌子上。
李涼婉拒了龐波坦人的好意,選擇站在椅子上,因為坐在巨人的餐桌上實在太像一道菜。
既然是最小型號的艦艇,自然不會配廚師,幾個一同來吃飯的龐波坦人站在像鍋爐似的設備前,噼里啪啦按下一堆按鈕后懶洋洋等著,估計在等機器制作半成品類型的行軍口糧。
李涼發現,脫下動力戰斗裝甲,龐波坦人的神態也很生活化,這些魁梧的男性手長腿短,放松下來的時候顯得有點懶散,而且都長著一個大鼻子,眉毛粗重,看起來很憨厚。
“鍋爐”嗡嗡作響,片刻,一股濃郁的肉香傳了出來。
原來還有肉吃,看來泰倫薩步兵的伙食相當不錯。
然而,老楊聞到這股味道,從生無可戀變成了生不如死。
李涼吸了吸鼻子,沒錯啊,是肉,而且特別像牛排,一股脂肪煎出來的奶味兒。
轟隆。
一聲悶響,“鍋爐”蓋板自動打開。
西耶謝大笑:“西頓,先給我們的人類朋友!”
“謝謝,”李涼微笑著點頭致意,轉頭看清西頓端來的東西后愣住了。
盤子里是一只臉盆大小的甲蟲,長得很像瓢蟲,圓滾滾的后背烤得焦糊,肚皮朝天露出綠色的肉,八條帶甲殼的腿支棱著,好像沒死透,還在微微抽搐。
他緩緩轉頭問老楊:“這什么?”
老楊都沒眼看,側過臉撫著額頭,五官都擠到一起:“我滴媽,就知道是這玩意兒。”
西頓把盤子放在李涼面前,從褲衩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玻璃瓶,擰開往甲蟲肚皮上撒了點肉色粉末,一笑露出三顆門牙:“這是西頓家獨有的調料,我妻子為我制作的。”
李涼看了看甲蟲,又看了看西頓手里的瓶子,嘴角抽了抽,勉為其難地說道:“謝謝。”
“開餐,”西耶謝握著勺子,用勺柄在桌面上砸了兩下,“龐撻!”
“龐撻!”
幾個龐波坦人落座,每個人面前的盤子里都堆滿了甲蟲,用勺子送嘴里,嘎吱嘎吱嚼,不吐殼,跟吃炒飯似的,吃完又去取,有幾個還會多拿幾盤粘稠的紅色糊糊,拌著甲蟲吃。
西頓的獨家調料最搶手,幾乎每個龐波坦人都會要來撒幾下。
李涼低頭看著熱氣騰騰的甲蟲,咽了口唾沫。
“尊貴的李涼,涼了就不好吃了,”莉婭微笑道,“這種暹背甲蟲富含蛋白質和脂肪以及人體所需的多種微量元素,口感接近地球上的節肢甲殼類動物,比如龍蝦、梭子蟹。”
李涼默默地將盤子推到了老楊面前:“我最近有點上火,醫生讓我吃得清淡點。”
老楊苦著臉嘟囔:“這就不錯了,有時候只給烤三分熟,也不知道王巢是怎么吃下去的。”
三分熟…這是人能干出來的事?
半個小時后。
主控制艙內,酒足飯飽的龐波坦人圍著控制臺或坐或站,每個人手里端著一杯飲料繼續聊天,不時爆發出一陣笑聲。
去了趟地球,原以為妖精圖謀深遠,沒想到從李涼口中得知真相,不過是妖精又一次故技重施,想把人類基理世界變成靈核礦而已,這些常年在戰場上與蟲群廝殺的老兵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雖然愿意繼續幫助人類,完成對老楊的承諾,但讓他們保持緊張也不現實。
角落里,兩個人類和一臺機器人在某種大型設備的陰影中席地而坐。
面對一只烤熟的甲蟲,李涼最終還是沒下得去嘴,還好老楊背包里有正常點兒的干糧,是一種塔星人烤的餅干,吃起來像馕,很有嚼勁,另外,他身旁還放著一個巨大的金屬杯子,里面盛著龐波坦人制作的飲料,紅色透明的液體,很稠,搖晃會掛杯。
按莉婭的說法,里面沒有酒精,而是一種地球上沒有的化合物,也能引起人類的中樞神經系統興奮,隨后抑制中樞神經系統時卻沒有酒精效果好。
簡單說,是一種帶勁又不容易醉的酒,喝起來像加了鹽的白酒。
李涼和老楊用勺子從杯子里舀出來喝,幾勺下肚,老楊低聲問道:“說真的,大哥,你去馬科西克到底要找什么?透個底,我也好幫你琢磨琢磨。”
李涼并不意外老楊會對他的說法產生懷疑,之前聽到這個家伙嚷嚷什么“最敬愛的雙子神”的時候就知道了。
老楊一直是個聰明人,又在靈理世界漂泊了三年,很多事情想必比西耶謝還要了解得多,對什么妖精蠱惑“雙子神”,魔法感應昊天皇帝之類的胡扯根本不會相信,只不過是在龐波坦人面前配合他演戲罷了。
不過,這里畢竟不是室外,他瞥了一眼控制臺的方向。
“嗐,沒事兒,”老楊笑了笑,“同盟里用腦子的主要是泰倫薩人,龐波坦人沒什么彎彎繞繞的心思,不會竊聽啊,監控啊什么的。”
李涼抿了一口酒,“我的確是要去隱塔,找苦修之神的大祭司。”
老楊沒有追問,點了點頭:“到時候咱們去訪客中心,很容易就能查到準確位置。”
“嗯,”李涼隨口道,“你怎么認識西耶謝的?”
“嘖,當然是靠醫術,”老楊喝了幾勺酒臉頰泛紅,“上次通訊,你不也看到了嗎?嘖,咱那錦旗,都快掛不下了。”
“男科圣手啊?”李涼笑了笑,納悶道,“龐波坦人也需要?”
身高五米的巨人,割個包皮不得上電鋸?
老楊倚著酒杯,晃著勺子:“當然需要,龐波坦人很神奇,男性呢,四五米高,但是女性最高也就兩米,有的和人類差不多高,好像是因為…因為啥來著?”
“因為骨骼和肌肉密度不同,導致相同重力條件下出現體型差異,”莉婭解釋道。
“啊對,然后吧,你想,鎖小,鑰匙能大哪兒去?”老楊哼哼。
李涼哭笑不得:“他們的生物技術比不上你的手藝?”
“龐波坦人的生物技術特別爛,真的,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會生病,而且特別傳統,一夫一妻制,只愿意自然孕育,”老楊醉眼朦朧,“當然,也是趕上了,我們剛好搭同一頭涉海獸嘛,一來二去的…”
老楊似乎喝醉了,說了半截低下頭去,轉而喃喃道:“當時誰都沒想到你會跳車…其實我們這幾個人本來也回不去了,回去也是個死,跟著你說不定還有條活路,但是,沒想到你會跳車…
等我們醒來,莉婭已經把裝甲車開出了剎霧界,她說你為了讓我們活下去,跳車了,因為只要你在車上,幽冥就會一直追,車快不行了,遲早得大家一起死…
后來,塔塔那個傻逼終于想起來折躍點在哪兒,等我們意識到能活下來的時候商量過,要是有一天你活著出現了,我們一定要把欠得這份兒…嗬嗬,反正要還上。
再后來,我們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塔星,那地方吧,破破爛爛的,十幾個氏族打來打去,沒完沒了,好在塔星的靈理之門被泰倫薩把持著,經營得不錯,我們經常去錨點空間轉悠,看到了形形色色的生物,真是什么樣的都有,開始還好奇,后來也就那樣。
不是沒想過回去,因為這個事經常吵,可是怎么回去?鎮界堡的希安人能放過我們?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你活著,就是唯一一個知道我們存在的人,如果你死了,就沒人知道我們了,哪天我們死了也就死了。”
說到這里,老楊想起什么似地睜開眼睛:“對了,霹靂狗和傻大個去了都玉京,回頭咱們去了先去找他們。”
李涼目光低垂,沉默許久,低聲道:“你知道在鎮界堡替我給你傳音的那個隱形人是誰嗎?”
“不知道,是顧問?”
“不是,是一個叫提莫的約德爾人,”李涼抬眼,“他之所以來地球,是為了完成一個人類的臨終夙愿,回家。”
老楊納悶:“靈理世界除了我們還有別的人類?”
莉婭臉上切換成難過的表情:“老楊先生,根據語境推斷,尊貴的李涼表達的隱含意思是,霹靂狗和傻大個去世了。”
“哦,”老楊眨了眨眼睛,“怎么死的?”
“提莫說,妖精雇傭了賞金獵人。”
老楊呆呆盯著空處,不知想起了什么,笑了一下,接著老淚縱橫。
這處異族飛船的陰暗角落里,只剩下一個拼命壓抑卻無濟于事的嗚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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