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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惟嘴饞爾

  當晚,永寧伯張誠設專宴款待孫傳庭,偌大的中軍帳內只有他們二人,一方案幾上擺著頗為精致的四樣小菜,有燜肉、蒸魚干、醋溜干菜、烤土豆,此外還有兩樣果盤和四樣糕點,再加一壺燙過的“燒刀子”。

  這些酒菜果品若是放在平日里,幾乎都上不得臺面,可出現在與流賊廝殺戰場前線,就已經是極為難得的存在了。

  酒菜的香味在軍帳內飄蕩,引人垂涎。

  張誠雖貴為當朝伯爵之尊,但畢竟是此間主人,他連著給孫傳庭斟了兩杯酒,二人皆是一飲而盡,毫無拖泥帶水之態。

  孫傳庭雖然每喝一口,都是呲牙咧嘴之態,大口向外呼著酒氣,卻高聲說道:“這酒…過癮!”

  張誠借著敬酒之機瞥了他幾眼,看他比起崇禎十一年初見之時,臉上多了些許皺紋,三綹濃密的須髯中也夾雜了許多白絲…

  但他眼中的那股銳氣卻絲毫未變,只不過…藏得更深而已,很顯然在天牢這三年,他被磨煉得更為沉穩、也學會了善刀而藏,不露圭角,不似原來那般鋒芒畢露了。

  再仔細看去,張誠發現孫傳庭的眉弓很高,使得他的眉毛看去顯得非常濃密…

  這從面相上來講,此種面相的人往往有高傲和狡猾的趨向,且意志也非常堅毅,還很可能會是一個強烈的自我中心主義者。

  這一點從真實的歷史上來說,孫傳庭也確實是一個這樣的人,雖然經過了這些年的挫折,但是他深入骨子里的自傲卻依然未變。

  再仔細想想,從崇禎十二年初開始,三年多的時間里他都在天牢渡過,正正好好地完美錯過了張誠的崛起。

  幾年的時間匆匆而過,真還是時光荏苒啊!

  永寧伯張誠在小心觀察著孫傳庭的變化,孫傳庭又何嘗不在偷偷觀察著眼前的這位軍界翹楚,新一代勛貴,御前大紅人呢?

  孫傳庭還是第一次與這個既聞名遐邇,又爭議紛繁,毀譽參半的新秀人物走得這么近,他又豈肯放過這難得的觀察機緣?

  張誠身上的衣著雖看上去十分普通,但無論是材質、還是做工都十分精致,既顯得大方又不失得體,且其表現也是淡然之中,卻又有一種神秘而威嚴的氣度…

  是的。

  張誠身上透出的那股神秘…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不只是孫傳庭有此看法,外界的許多人都對永寧伯張誠存有此種看法…

  他能夠審時度勢、進退有節,且處事又機智果斷,還能不失謹慎穩健,而這卻只是張誠展現給外界的冰山一角。

  對于他今日所取得的成就,對于他的才具和能力,有著太多使人無法解釋清楚的地方,有些甚至已經完全超越了許多人的思緒范圍之外。

  當然,認知以外的東西都可以歸于玄學,納入鬼神之道,此為古往今來中外一體的傳承,所以才會有那許多如“高祖斬蛇”般的神奇傳說。

  有那么一剎那——甚至孫傳庭都以為張誠真的是天上星宿下凡來拯救世人!

  孫傳庭曾經設身處地的設想過,如果把張誠換做自己的話,恐怕最多也就是成為一個普通軍頭,而不會像是張誠這般超然的存在,所以他也一樣不能理解,除了“天授”以外,他再也找不到張誠之所以會成功的解釋了。

  今晚,張誠單獨宴請他一人,也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孫傳庭緩緩喝著酒,心中卻在仔細盤算著如何將話題引到自己需要路上。

  他拿起銀酒壺給永寧伯斟滿了一杯酒,道:“伯爺,下官敬你。”

  “好。”張誠答應了一聲后,二人端杯一飲而盡。

  孫傳庭微笑著開口說道:“觀伯爺今年作為,當為有大志之人,然眼下的排場,似乎過于奢靡了些。”

  張誠笑了笑,不以為意道:“也算不得有多奢靡吧。”

  他接著又道:“本伯獨對煙具與酒器,有所鐘愛,旁的物件大抵如此,過得去就好,我并無過多的要求,就好比這案幾上的幾樣菜式,都是些軍中常備的品類,只是今日做得精致了一些。

  我這個人吧,嘴饞…有啥好吃、好喝的,都想要嘗一口,就為這…別的不敢說,我營中的軍廚就比別處多些,不管是珍饈美饌,還是羹藜唅糗,就沒有我營中軍廚烹飪不了的。”

  孫傳庭立刻附言道:“正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這治理國家就好比烹調小魚,油鹽醬醋諸樣調味之料,都要給的恰到好處才行,既不能過了頭,也不能缺了位。

  永寧伯能在短短三五年間,便有今日成就,可見絕非偶然,今日借烹飪之事,點明治國之要,確是精準絕妙。”

  張誠略顯尷尬地擺手道:“非也非也,本伯絕無他意,惟嘴饞爾!”

  孫傳庭卻是一臉不相信的神態,笑著繼續說道:“人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大丈夫生來世上,自須干出一番大事業,以圖青史留名,方對得起吾等大有為之身。”

  他最后更是追問道:“伯爺,您說對否?”

  張誠神秘一笑,也不再與他打迷糊,開口說道:“古人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可現如今許多人都做不到‘心正’二字,又何談‘修身、齊家’,更遑論‘治國、平天下’呢?”

  “伯爺所言,傳庭亦有所感。”

  他端起案幾上的酒盅一飲而盡,重重放下,道:“然我等既生于人世間,又豈能因他人之庸碌,而甘愿隨同墮落嗎?”

  孫傳庭瞪著兩只大眼睛,死死盯著張誠,又道:“我孫傳庭決不與之同流合污,雖百死,而無怨!”

  張誠神色如常,并無一絲變化,他緩緩提起酒壺給孫傳庭的酒盅斟滿,而后端起酒盅,卻不發一言,直接一飲而盡。

  孫傳庭雖不知張誠是何意思,卻也十分慷慨地端起酒盅一飲而盡,他直到放下酒盅時,眼神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張誠。

  “前路兇險,不好走啊。”

  張誠的語氣雖然無比平靜,但聽在孫傳庭耳中卻有若驚雷,他沉聲道:“雖艱難險阻,吾往矣。”

  “即使身死名裂,甚至遺禍子孫,亦不在乎嘛?”

  孫傳庭目光中透出無比堅毅的神情,道:“我意已決,但能救得大明,雖死無憾矣!”

  張誠點了點頭,提起酒壺再次給他斟滿,道:“古人煎小魚兒時,僅僅洗那么一下,不去除屎腸,也不去鱗,只因擔心會把小魚兒弄斷了。”

  孫傳庭不知張誠因何又再提起這番話,但想來必有深意,便仔細聽著…

  “這話的道理是‘烹小鮮不可擾,治大國亦不可煩’,蓋因‘煩則人勞,擾則魚潰’之理也。”

  張誠用手輕敲著案幾,繼續說道:“可眼下非為太平之盛世,而是兵荒馬亂,風雨飄搖之亂世。正所謂‘盛世施仁政,亂世用重典’,便如孫督此番入陜一般,如謹守‘治大國,烹小鮮’這樣的道理,定必會庸庸碌碌,無所作為。”

  孫傳庭心里“咯噔”一下,眼中卻閃出一絲頗為神秘的光芒,急急追問道:“伯爺,何以教我?”

  張誠笑了笑,輕聲道:“對平民百姓,施之以寬,示之以恩,以撫其心,不使為賊;對官紳豪族,則需嚴苛以待,震懾其心,不使為亂,掣肘孫督。唯如此,方可取之錢糧,用以募勇練兵,行安民剿賊之事!”

  孫傳庭猛地端起酒盅一飲而盡,激昂道:“伯爺所言,正中吾心!”

  可是,他接下來的神情一暗,慘然說道:“可惜我身邊無兵可用,恐雷霆手段,難以施展,不能行震懾宵小之事啊。”

  他說完這話后,雙眼盯著永寧伯,一字一頓地又道:“傳庭,懇請永寧伯借兵與我,所得錢糧,除去重建陜兵之需,余者皆歸永寧伯支派。

  如此…可好!”

  張誠神情懇切地看著他,道:“本伯與孫督可謂是志同道合,既是孫督所請,自是不能等閑待之,可如今我全師盡出,正與流賊對峙,不惟兵馬捉襟見肘,就是錢糧之需,亦是猶如無底之洞。”

  他說著便提起酒壺給孫傳庭斟滿酒盅,道:“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孫傳庭眼中滿是失望神情,但他也知道張誠所言,句句實情,可心中卻又十分的不甘,便放低了身段再次開口求道:“一千…一千人馬,如何?”

  他不待張誠回答,便又接著說道:“就今日陪我一路同行這一營人馬,看去十分精銳,可否暫借于我,待陜西軍事稍有成效,即刻放歸。”

  孫傳庭對于勇毅軍的軍制并不十分熟悉,他以為玄武營前部那一千步卒,便是一營人馬了。

  因為此去西安赴任,他誓要干出一番大事業,然沒有自己的嫡系武裝,必然會被地方官紳豪族所阻,而永寧伯已經是他唯一的指望了。

  而在來時的路途上,他就已經想好了主意,因為見申靖邦所部一千人馬,竟然屯駐在武安縣境內,且那里還不止這一營,看上去竟似乎有近萬人馬的樣子。

  所以,孫傳庭便在心里認定張誠還留有后手,所以退而求其次,就算張誠拒絕了自己“借兵”的提議,他寧可撂下臉面也要求請將申靖邦這一千人馬借給他。

  其實,在孫傳庭的心中還有一層意思,他猜測張誠如今麾下兵馬,似乎已經超過了朝廷核準的數量,因此他提議將申靖邦所部借給他,也是在提醒張誠別把他逼急,否則私養兵馬一事怕是會包不住了!

  對此,張誠自然是毫不介意,他相信即使孫傳庭上書朝廷,也不會對他產生任何的影響,甚至都不會有一丁點浪花顯現出來。

  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上來看,張誠又想培植孫傳庭,使他盡快重練陜兵,并形成有效的戰斗力,來共同剿除匪賊。

  張誠看得很清楚,憑自己的勇毅軍加上大同、山西兩鎮邊軍,對戰李自成、羅汝才二賊兵馬,就算再加上張獻忠和革左五營,也可基本上立于不敗之地。

  但是最多也就是與之相持,就算能夠將流賊擊敗,那又如何呢?

  流賊眾多,已達數十萬眾,且又是分作數股,一旦戰敗,他們必然會向四方潰逃,霎時間便會再次流竄于數省之間。

  而自己這邊兵馬不足十萬,即使分兵,也只能是據城而守;雖然還可集中主力,爭取殲滅其一股,可這邊曠日持久,尚未見功,那邊賊勢又再復起,終是難以將賊寇徹底剿除。

  如此,豈非又走上了楊嗣昌的老路,終歸是“按下葫蘆浮起瓢”,難竟全功!

  所以,在張誠看來扶持孫傳庭,甚或再扶持左良玉等人,已是其必然之選擇,除此便再無更好的方法,畢竟朝廷也不會允許他獨自掌控數十萬軍隊在手中。

  鑒于此,張誠看著滿眼渴求神情的孫傳庭,說道:“孫督莫急,此事…且先容我再想想,才好答復。”

  孫傳庭見事有轉機,心中暗喜,他也知不可逼永寧伯過急,以免陡生變故,當下便笑著端起酒盅,道:“好。如此…就有勞伯爺費心。這杯酒,下官敬伯爺!”

  張誠也端起酒盅,道了聲“請”,便與他一飲而盡。

  孫傳庭對于借兵一事,本就勢在必得,適才見張誠一副拒絕神態,他的心都跌到腳后跟了,而今又見事有轉機,自然心中歡喜。

  因此,他為了與張誠更進一步,眼睛一閃,便開口說道:“崇禎十一年底,下官初見伯爺時,伯爺正追隨在盧公麾下。

  想那年…巨鹿奮戰,舍生忘死,忠義之心,可謂感天動地,這明知九死一生的…”

  張誠語氣平靜地打斷他的話,道:“追隨盧公,是我此生最大幸事,亦是我此生的驕傲。”

  孫傳庭撫著自己頜下的三綹胡須,他聽出了張誠對于盧象升的崇敬,不由得嘆息道:“只可惜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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