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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射石沒羽

  羅汝才雖與李自成合營一處,然其內心中也只是將之當作權宜之計,如今見闖營一天天做大做強,“闖王”之名號更是如日中天,心中早已不是滋味。

  現如今見到闖營大將劉宗敏對劉玉尺有些許意見,他早就擔憂小袁營與闖營真正合為一股,將對自己的曹營十分不利。

  所以,惟恐小袁營不生事端的他,便在一旁插言說道:“捷軒,剛才劉軍師說啥啦?他可是個滿腹學問大先生,談起前朝歷代的陳芝麻爛谷子,最是內行了,咱可得多聽他講嘞!”

  劉宗敏神情略顯有些古怪,他勉強笑了笑,道:“大將軍,劉軍師剛才說的故事,你在那邊聽到了么?”

  羅汝才滿面都是疑問之色,道:“我正在同大元帥飲酒,一句也不曾聽見哩。”

  他隨即又用眼色鼓勵劉玉尺,對他說道:“玉尺,我這個大老粗很尊重有學問的人,就愛聽你們這樣的人談古論今。你剛才說的是個啥子故事?”

  正所謂“看熱鬧的不怕事大”!

  周圍幾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劉宗敏和劉玉尺這一桌上,眾人借著酒勁,也為了給酒局助興,紛紛催促慫恿劉玉尺,讓他將剛才講的故事再給大家說一遍。

  袁時中見此刻人多嘴雜,也生怕劉玉尺酒后失言,可大庭廣眾之下卻又不便出言阻止,何況他與劉玉尺也不在一桌,無奈的他只好不斷遞眼色給朱成矩,要他提醒劉玉尺一下。

  其實,朱成矩也怕同劉宗敏鬧別扭,可現在劉玉尺已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他也不好在明面上出言阻止或相勸,正左右為難之際,恰好看見袁時中拿眼望著他,就連忙用右腳在桌下踢了踢劉玉尺。

  然而,劉玉尺自恃適才所講的故事并非自己杜撰出來,且因覺察到劉宗敏對他的不尊重而心中有氣,再加上周圍眾人的一再慫恿,正要將他剛才所講故事復述出來。

  卻忽然被身旁的朱成矩在桌下踢了一腳,劉玉尺不免也在心中遲疑了一下,然抬頭就看見劉宗敏嘲笑的眼神,恰在此時另一邊的吉珪又對他說道:“劉軍師,大元帥和大將軍可都等著聽哩,可不敢賣關子啊!”

  劉玉尺聞言向左右望了望,見到周圍滿是期待的面孔,又想著不能使闖營文武誤以為小袁營無人,可以任由他們隨便欺侮。

  只見他端著酒杯站起身來,先向闖王示意敬酒,再向羅汝才也示了意,又向劉宗敏和滿堂文武示意一番,這才心有所恃地笑著開口道:“玉尺不學無知,如有妄言,務請恕罪。我適才說的正是漢之名將李廣事跡,其實他只是想借此說明古時名將都確有非凡之處,比如李廣就有‘射石沒羽’的傳說。

  據說,飛將軍李廣有一次外出打獵,時近傍晚之際,偶然看到草叢里有一只大老虎,他猛地就射出一箭,可等了半天卻毫無動靜。待近前細看之下,方才發現原來是一塊大石頭,剛剛射出去的那一箭,竟已深入石內,只露出箭雨在外,一眾隨從皆發出陣陣驚嘆。

  你們說,李廣將軍如此神力,驚人不驚人?”

  劉玉尺話音才落,旁邊一個讀書人便出言附和:“是啊,這‘射石沒羽’的故事,確是千古傳誦。想那李廣若是生在今日,定也是闖王麾下一員大將啊。”

  牛金星和宋獻策對這個兩千年來膾炙人口的故事都是熟知的,就連闖王李自成對此也是熟知,他們心中都有些許糊涂:“捷軒非是愛挑刺之人,怎會如此在意這個‘射石沒羽’的故事呢?”

  許多雙眼睛齊刷刷地望定闖營第一大將劉宗敏,所有人都在等著看他如何說話,將會怎樣來反駁劉玉尺講的飛將軍李廣“射石沒羽”傳說!

  “哈哈哈…”

  劉宗敏未語先笑,只見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方才說道:“玉尺,你以為李廣這個故事就一定是真有其事么?

  別看咱是個粗人,可有些事情俺也愛用腦子仔細想它一想,試問普天之下,哪有能把箭桿也射到石頭中去的人呢?咱就以為此事,決不可信!”

  劉玉尺身為袁時中的謀主,除了學識淵博、思維敏捷之外,也十分善于察顏觀色和處理人際關系,平素的表現也是老于世故之人,按理說他不該就“李廣射石”一事與劉宗敏作過多爭論。

  但這時的他為了不使滿席各營文武以為小袁營無人,加之酒精的刺激之下,便開口說道:“太史公的《史記》上,可是寫得明明白白。漢飛將軍李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矢,視之,石也,他日射之,終不能入矣。’又豈能作假?”

  鄰桌一個秀才聽了他的話后,也帶著三分酒意附和道:“《史記》我也曾讀過,文章寫得真好,太史公…”

  這邊,劉玉尺不待他說完,便截斷了他的話,又將剛剛喝完的酒杯向前推了推,十分自信地接著說道:“太史公,古今信史第一人也,乃我輩之楷模,所著《史記》亦是千古不朽之作,上同《左傳》、《國策》,下同《漢書》,皆光輝萬丈。

  那飛將軍‘射石沒羽’故事在《史記·李將軍列傳》中,亦是記得明明白白,《漢書》中對此也有同樣記載。

  又豈是玉尺所敢杜撰得了的?”

  劉宗敏聽罷劉玉尺所言,十分輕蔑地笑了一笑,才道:“你們這些讀書人都是喝墨汁長大的,講話總是文縐縐不說,對那些個書本上記著的事,又是信得不行不行的,旁征博引以為據,若論這一點咱自是說不過你等。

  俺這個打鐵出身的大老粗,斗大的字兒識不了一車,可咱遇上事兒了,就總喜歡自己親自去看一看,想一想,仔細琢磨一下。

  咱就說這射箭之事吧,從十來歲起練這玩意,到現在三十幾歲了,二十年里不知射過多少箭,無論財狼虎豹,還是官軍或戰馬,咱都射過。

  可卻從未瞧見哪支箭,能射進石頭里去,何況還是把箭桿也射進去,只露出箭羽雕翎在外面的呢?

  別說是石頭了,就是一塊泥土,那也是不行的啊,你的箭射進去還不到一半,泥土就把箭桿給吸住了,又如何深及沒羽,更別說是大石頭。

  除非你拿箭來射塊豆腐,那才能射得進去嘞!”

  劉宗敏言及于此,不由得發出一陣十分爽朗的大笑,笑罷才又繼續說道:“你所言‘射石沒羽’之說,我不管他太史公如何了得,總之把箭射入石頭里,只留箭羽雕翎在外面這事兒,我看純屬是瞎扯。

  你們要不信我,咱大家不妨現在就當場試上一試,看有誰可‘射石沒羽’,倒也不一定非射石頭,就射城磚就成,土坯也可,試一試看嘛?”

  他的這番說詞不止讓劉玉尺大感意外,就連李自成和牛金星、宋獻策等人,都覺得劉宗敏的見解十分新穎,極大地出乎了他們的意料之外,心中不能不為之點頭。

  羅汝才也毫不例外,他向身旁的李自成點頭說道:“捷軒,真不愧闖營第一大將,今兒這番話可真給咱這幫子老哥們長臉了啊!”

  牛金星原本對劉宗敏與劉玉尺的爭論,并無意參與其中。

  他與宋獻策二人雖是舊識,但如今共奉一主,暗中也是在彼此較勁之中,宋獻策建言招袁時中為婿,以為羈絆之策,對此他雖未表示反對,但此刻卻樂見劉宗敏打壓劉玉尺。

  不過,闖王的大舅子高一功在旁邊一直遞眼色給他,分明是要他出來說句話,以緩和尷尬的場面不至于失控,免得劉玉尺下不了臺,反傷了自家人間的和氣。

  對此不能再裝作看不到,于是他笑著說道:“劉爺的話是有一定道理。‘射石羽沒’的故事,本來就值得商榷,我也曾留意過此事,記得班固《漢書》中寫到這事兒時,就把‘沒羽’兩字改作‘沒鏃’了。

  這鏃嘛,自然就是箭頭啦,《漢書》上只是說把箭頭射到石頭里去了,而非是直沒至羽。”

  然而,劉宗敏今日卻是鐵了心要借此打壓一番劉玉尺,對牛金星所言并不領情,反而笑著繼續說道:“這也不對,箭頭也射不進石頭里的。

  就說咱自起事以來,天天舞刀弄棒,打打殺殺,卻從來未見過誰能把箭頭射到石頭里去…”

  他說到這里時,略微停頓了一下,掃視周圍人等,又繼續道:“你們有誰見過的么?要說射箭這個本事,咱們大元帥射箭是出了名的可挽強弓,百步之外透雙重綿甲。

  可是呢?…我看…他也不能把箭鏃射不進石頭里吧!”

  劉宗敏的目光停留在李自成的身上,笑問道:“闖王,你到底能不能啊?”

  李自成笑著回他:“當然不能。”

  此刻,袁宗第也在旁上笑著接言:“當時在商洛山中,我去捉周山的那一次,我的箭都射完了,被困在一個土丘上。

  闖王,是您去接應我的,當時你一箭射到懸崖上,箭頭彈了回來,可那石頭卻只是被射掉了一點皮,這可是我親眼所見。”

  最后,他還不忘向李自成求證:“闖王,你忘記了沒有?”

  李自成沉吟了一下,才道:“是的,那一次我拉了滿弓,然箭射到石頭上,卻又彈了回來,石頭只被碰掉一點,還迸出了火星嘞。”

  他還不忘回應劉宗敏道:“這事兒啊,捷軒有經驗,他說得對,箭是穿不進石頭里的。”

  劉宗敏見自己的話被闖王肯定,心中底氣更盛,道:“你們瞧,咱們大元帥,那么強的臂力,都迸出火星來了,也不過是把石頭碰掉了一點皮。

  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怎么就那般相信書上說的呢,難道書上說的就句句都對嘛?我看這書上說的話,他也是既有對的,自然就有不對的。

  我勸你們一句,可不要讀了書,卻反被書愚了啊!”

  李巖在闖王那一桌,此事他也看出來劉宗敏是要拿這個題目,將劉玉尺一軍,使他們不要夸夸其談,但他又覺得不應使劉玉尺太過難堪,以免使小袁營上下與己離心,便拿眼望向宋獻策,希望他能出來打個圓場。

  誰曾想,宋獻策也是個喜好雜學之人,這時聽他們談得熱鬧,一時興起,不由也插言道:“這‘射石沒羽’之事,古書上倒是好幾個地方都有提到,并非專對李廣一人所言。太史公寫《史記》將他安在李廣身上,旁人自然就寫在別的書里,將此事安在旁人身上,其實都不足憑信。”

  “軍師,不知還有哪些書上提到過射石設羽,敢望賜教。”

  劉玉尺因知宋獻策曾是大相國寺門前相師,以為他只識術藏之法,只懂卜卦堪輿之術,本就對他十分不恥,這時見他也出言,不由面帶諷笑地向他發問起來。

  宋獻策卻并不以為意,他略想了一想,就開口說道:“嗅,想起來了,好像讀《呂氏春秋》時,在《精通》一篇上有那么一句話‘養由基射兕,中石,矢乃飲羽,誠乎先也。’。

  這兕就是犀牛、野牛一類,養由基要射兕,結果卻射到石頭上,連箭桿后面的雕翎都射入石頭里了。我當時看了,并未十分在意,如今看來可見并非光是李廣才有這本領。”

  李侔年輕氣盛,聽眾人紛紛出言發表見解,一時技癢,忍不住也插言道:“還有…我看劉向《新序》也說‘昔者楚熊渠子夜行,見寢石以為伏虎,關弓射之,滅矢飲羽,下視,知石也。卻復射之,矢摧無跡。’”

  劉宗敏這時大笑著接言道:“你等瞧瞧,咱只隨便一提,他們幾位讀書人,就引出這許多例子來,可見此事純屬扯淡,若不然怎就古人射得,而今我等卻偏偏射不得嘞!”

  李巖在闖營素來低調,也不愿意弟弟李侔過于顯露鋒芒,可李侔對劉玉尺十分討厭,不管哥哥如何給他遞眼色,都仿佛視而不見一般,接著說道:“其實,我從前讀《史記·李將軍列傳》時,曾對照《漢書》,并未見‘射石沒羽’四字。

  我記得《史記》上說的是‘沒鏃’,而《漢書》上說的‘沒矢’,剛才劉軍師說《史記》和《漢書》上,均記述李廣‘射石沒羽’,恐怕也是一時記錯了吧。”

  李侔用別有意味的眼神望著劉玉尺,繼續說道:“當然了,《漢書》上說的‘沒矢’,那‘矢’字也是包含了箭桿而言,箭羽也在其中,可是畢竟未曾使用過‘沒羽’二字。

  由此可見,今日大家說的‘沒羽’,其實并不是書上原話,大概是從‘飲羽’二字轉換而來,這‘飲羽’二字倒是最早見于《呂氏春秋》所載。”

  劉玉尺聽了李侔的話后,只覺臉上熱辣辣,一時間也不知再說什么話好,就連袁時中都覺得自己的面上無光,雖然依舊掛著些許笑容,卻也是皮笑肉不笑。

  闖王李自成怕劉玉尺和袁時中面上下不了臺,便舉著酒杯起身,向在座的所有人說道:“好,很好,大家都說的很好。不過,這酒都要涼了,大家還是趕快喝酒吧。請,請…”

  劉玉尺見眾人你一句我一嘴的,話里話外都幫著劉宗敏說話,可他卻是孤軍作戰,雖在內心對此十分不屑,但此刻去也不得不端起酒杯,對劉宗敏勉強笑著說道:“劉將軍果然高見,高見。”

  劉宗敏見他低頭,也不想再多生事端,便笑著說道:“其實你們各位的學問,那可比我高得多,對于射箭也都是內行,只是你們太過相信書本,這喝的墨汁多了,把古人的話句句都當真,不敢懷疑罷了。

  我這個大老粗就講求實際,古人說得對,那我就要信,可他若說得不合情理,我就不信他,就是孔夫子怕也有說不到板眼上的時候,哪有一個人說話,句句都是對的哩?”

  李巖這時也舉杯笑道:“是啊,連孟夫子也說‘盡信書,不如無書’,可見這書上不可靠的東西很多,有時顛倒黑白,有時隱善揚惡,有的地方是傳聞之誤,也有的地方是有意栽贓。這種種情況,真是不勝枚舉。”

  眾人聽了他這話,也紛紛點頭表示贊同,隨著爭論結束,酒宴回歸正軌,大家推杯換盞,把酒言歡,好不熱鬧。

  正當酒宴歡愉之際,闖營大將吳汝義忽然快步來到李自成身邊,在他耳旁小聲說了幾句什么話。

  就聽闖王疑問道:“真有此事…”

  “確有此事,馬上就來了。”

  李自成面色瞬間就冷了下來,只見他語氣十分不善的低聲說道:“好吧,到了以后就把他帶進來。”

  同席眾人見李自成面色凝重,都不知出了什么樣的事情,霎時便停止說笑,有幾人才剛剛端起來的酒杯,也都是悄悄放了下下。

  羅汝才見此,也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李哥,出啥事兒啦?”

  面對他的問詢,李自成卻默不作聲,他眼睛望著二門外邊,靜待吳汝義領人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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